“你走吧。” 祝青鸾沉默许久,终究没有正面回应施无生,或者莫青笙。 不是说祝青鸾被莫青笙问倒了,而是理念不同。 禹王结界即将消散之事,但凡了解些历史的读书人与修行者都知道。 如何应对那些上古时期就极难对付,连禹王都只能驱逐而不是灭杀的大妖,是很多有识之士都在思考的问题。 站在皇帝陛下,站在大雍王朝朝廷的立场,肯定是大搞特搞中央集权,集中力量办大事。 皇帝陛下,朝堂明公们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一边大力振兴文教,提高武德,一边剪除不安分的破坏分子,比如白莲教,一边吸收武修江湖门派、世外道佛宗门的有生力量。 如此多管齐下,力图打造出一个以皇帝陛下为核心与领袖的强力集团。 届时,即便面对归来的上古大妖们再迅猛的冲击,都能有招架之力,甚至反攻倒算。 站在江湖武修门派、世外道佛宗门的立场,肯定是不想割自己的肉,肥了朝廷,肥了皇帝陛下。 就算皇帝陛下与朝廷明公,是为了九州世界,为了芸芸众生着想。 可是,如果保住九州世界与芸芸众生的前提,是拿他们这些江湖门派、世外宗门做牺牲,那么为什么要保呢? 为什么不是拿芸芸众生做牺牲,来保他们这些高人一等的江湖门派、世外宗门? 芸芸者,如云聚散,似草卑伏。 众生者,牛马也。 为了牛马,牺牲高人,何其不智! “师姑保重。” 施无生这次问询,本就不是出于己意。 没有从祝青鸾这里得到回应,自然无所谓。 撇开一切外在影响,独立思考,施无生的立场其实是混沌的,也是矛盾的。 下山之前,乃至下山之后前几年,施无生偏向师门,认为无量山这样的名山大宗不应该被削减,反而要加强。 如此,才能源源不断培养出道行高深的真人、真君,才能在禹王结界消散之时,更好地抵御上古大妖。 但是在攘奸卫工作日久,施无生的想法也就一变再变,以至于出现如今的混沌与矛盾的状态。 从感性出发,仍旧认为不应削减; 从理性出发,赞同中央集权,统一调配。 两种想法势均力敌,都很难压过对方。 弄到现在,施无生自己都不清楚,他该偏向师门,还是偏向朝廷。 索性两不偏帮,师门的吩咐照做,朝廷的任务同样不落下。 比如这一次,无量山暗中让施无生通报莫青笙的动向给祝青鸾,施无生做了。 莫青笙带着施无生制定并执行绞杀白莲教余孽的计划,施无生出了十二分的力。 在分不清对错之前,那就先不分,兼而顾之。 撂下这句话,施无生直接离开了地下三层监狱,忘了招呼被他拉来做见证的黄天。 这…… 黄天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 看来自己在指挥佥事眼里,始终是个小透明,莫名想起时拉来做见证,转眼忘了就不屑一顾。 不过来都来了,那就巡查一遍三层监狱再走吧。 也算是履行牢头的职责了。 对于黄天的到来与离去,祝青鸾没有太过在意,也无心在意。 她坐在阴影里,脸色平静,心中却在回响着莫青笙的话。 “不要把陛下、把朝廷想得太坏,也不要把无量山想得太好。” 响鼓不用重锤。 很多时候,自以为坚定的认知,距离打破只差轻轻一点。 这句话并没有多么振聋发聩,其实很是平常。 只是祝青鸾的心境与认知明显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一件又一件事浮现,一个又一个人忆起。 尤其是下山以后,莫青笙进了攘奸卫,她祝青鸾去白莲教北方分部卧底,又在白莲教总部及北方分部被剿灭后,转移至白莲教江南分部继续卧底期间的一些亲身经历。 凡事就怕对比。 作为无量山的弟子,祝青鸾如何能够卧底白莲教? 这不是朝廷的手段,而是无量山的门路。 所以,无量山其实知道,白莲教在民间造了多少恶,犯下多少孽,一直冷眼旁观。 皇帝陛下剿灭邪教的意志无比坚决,朝廷伐山破庙、捣毁淫祀的力度无以复加,取得的成果有目共睹。 无论她祝青鸾配不配合,白莲教在朝廷面前,难逃被彻底剿灭的结局。 这几年,祝青鸾不是一直待在江南,也曾回过北方。 她发现以前曾被白莲教祸害得不浅的地方,后续已经逐渐恢复了生气,慢慢繁荣起来。 可能仍存在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与剥削,但是生活在那些地方的黎民黔首,至少有了人样。 “我错了吗?” 祝青鸾喃喃自语,眼中渐渐浮现疑惑的神色。 隔壁牢房的魏公却在黄天跟着施无生走进地下三层监狱时,就关注到了黄天。 魏公坐在阴影中,看着黄天渐渐远去的背影,眼神熠熠发亮,若有所思。 他忆起了今早从这个小狱卒身上看到的“天心”雏形,一个想法忽地蹦进脑海。 这个想法有些荒唐,有些儿戏。 但是一冒出来,就在脑海里落地生根,怎么也去不了。 “资质低劣了一些,心性还不错,勉强算是个好苗子。” 魏公没有强行清除这个想法,而是仔细斟酌了一番,做了一个决定。 黄天自是不知道这些的。 巡查完地下监狱以后,时间已经临近正午。 干脆直接吃了午饭,再回值房。 驻守天牢的禁军和狱卒,当然不可能吃牢犯,自有一个饭堂。 饭吃饱,汤喝足。 黄天掏出媳妇准备的手绢,擦掉嘴边的渍痕,悠哉游哉走回值房。 烧点开水,泡一小壶家里带来的茶叶,躺在摇椅上慢慢摇,时不时饮几口唇齿留香的茶水。 这滋味,啧……要多美有多美。 谁愿意去做指挥同知的亲随,整天跑老跑去啊? 狗都不去! 还是踏踏实实当这个牢头吧。 偷得浮生一小会儿闲,放空了一会儿大脑,黄天按惯例,进入游戏。 原本以为,只几个时辰的时间,游戏世界应当没什么大事发生。 结果黄天进入游戏一看,嘿…… 李灵素怎么离开县城,往丹江的方向回了? 这是要干嘛? 黄天赶紧沟通游戏系统,回顾前几个时辰的重要节点。 发现,原来是牛结实给李灵素传了一个坏消息,让李灵素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想马上赶回李村去。 老族长李良勋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 等到李俭仁发现不对劲的时候,李良勋已经病入膏肓。 吃药不管用,二十四名箓生轮着用法术与符水也不管用。 李良勋躺在床上,形容枯槁,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气。 “什么时候的事?” 黄天了解情况以后,甚是惊讶。 他这几天,包括今天上午都有巡查丹江两岸。 虽然没那么仔细,但是,只要李良勋发现自己病了以后,向天尊祈祷过,黄天没可能发现不了。 抱着这个念头,黄天继续回溯,然后沉默。 昨日,天尊现身,给丹江两岸二十五个村子所有信众家里供奉的镇宅桃符赐福。 一时间,家家户户都洋溢着喜气,对天尊的信仰愈发坚定。 就连很久没有喊过李良勋的二儿子,也在饭桌上喊了一声“爹”,甚至还让孙子孙女喊他“爷爷”。 有天尊在,李良勋的二儿子,李俭礼对生活重新生出了希冀,不再担忧会养不大自己的儿女。 梗在心里好些年的结,一下子打开了。 李俭礼在和堂兄李俭仁聊过以后,换位思考,理解了一些李良勋的苦衷。 他决定,接受堂兄的建议,让关系不再那么冷冰冰。 父子之间,以前像仇人,更甚父子。 李良勋起初非常惊讶,后来老怀甚慰,连自家酿的浑酒都多吃了半碗。 可是啊,不知怎地,或许是酒烧心,到了夜里,李良勋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那一声久违的“爹”,与那两声怯怯的、脆脆的“爷爷”,始终回荡在耳畔,经久不散。 回荡着,回荡着,音色就变了。 李良勋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铁塔一样,比李俭仁还更魁梧的汉子,他叫李俭义,是李良勋的大儿子。 那一天,李俭义背着一个包袱,手里拿着磨得锃亮的柴刀,站在院门外,头也不回地走了。 临走之前,李俭义给李良勋磕了一个头,喊了一声“爹”。 李俭义走了,去学本事,回来杀神。 一对软软糯糯,可可爱爱的龙凤胎嘻嘻笑着跑了出来。 他们手里拿着新得的玩具,狗尾巴草扎编的小狗狗,欢快地绕着李良勋,跑过来又跑过去。 等到跑累了,就一齐扑到李良勋膝盖前,嚷着要爷爷抱。 不知不觉,李良勋的眼睛进了沙,老泪纵横。 酒估摸着是真的喝多了,心烧得慌。 李良勋爬起身,也不点灯,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满了盐。 李良勋赤着脚走在盐上,渍得心一阵阵抽痛。 他走啊走,走了很久,走到了一座小土包一样的矮坟前。 坟上杂草丛生,没有立碑。 里面埋的只是两套小小的衣服罢了。 李良勋蹲在小土包前,怔怔地看着,静静地看着。 然后趴在土包上,张开了双臂。 “爷爷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