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哼哼,嗯——”
口中哼唱曲调,陆大古脚步轻缓地经过一段过道,扶着廊柱,头顶月朗星稀,脚下石砖被撒上皎洁,寂静幽冷。
四下无人。
刚才有巡逻从这里经过,被他支走了。
以他现在的体质和思维加速后的神经反应速度,真遇上潜入王宫的零星刺客,很难说是他保护禁军还是禁军保护他。
他呼了口气。
雾气被月光映出轮廓。
冬季依然没有过去,这个放缓节奏的季节似乎有些过于漫长了。
“大古。”
在他沉浸对着夜空闭上眼睛,阅读群星写给他的盲文的时候,熟悉的呼唤叫回他的心神,循声看去,栗发女人站在几级台阶处,踩着阶梯朝他走来,他嘴角上扬:
“大进。”
她的脚步很轻,嘟囔着,大古刚好能听见:
“大半夜的,又不睡觉。”
“哈哈。”陆大古笑了笑,“反正睡不着,索性出来看看。”
说着,他的目光再次向上,感慨:
“石器时代和封建时代的星空比我老家历史线的好看多了。”
自顾自地扯上他身上皮毛大衣的半边给自己也裹上,大进问他:
“你在想些什么呢?看你又在寻思的样子。”
“没什么。”
比他还高许多的体质也会容易冷么?陆大古稍感疑惑地看了看她,再把大衣分给她一点,挨近了些,他答道:
“我只是在想,无限到底有多大。”
“从目前已知的信息看,无限划分了对应不同时代的战区,主要围绕人类历史线,分派我们推进历史。”
“我想,宇宙这么大,一定有外星文明,无限会不会给外星人也划了战区。”
“只要祂够大,一定会有的。”
大进点点头,肯定道。
她记得,大古说过,光是银河系内就有多少颗恒星2000亿到4000亿颗恒星,人类可观测宇宙内包含至少10万个大大小小的河系,科学家推测宇宙中至少两万亿个河系,仅以概率计算,这样大的范围内也必然有生命,乃至高等文明存在。
“那对他们来说,我们是否是虫子呢?”
“虫子?”
“嗯,有这么一种说法认为,宇宙是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个带枪的猎人,幽灵般潜行在宇宙中,竭力隐藏自己,因为林中到处是别的猎人,一旦发现别的生命,猎人要做的,就是开枪消灭之,在这片森林中,他人即地狱,任何暴露自己的存在都将很快被消灭。”
“.....这也太残酷了。”
她更愿意相信美好些的远景,迟疑道:
“说不定,高等文明之间会形成联盟,来阻止战争呢?”
“可能吧,我说的也只是种可能,限定在光速无法超越的条件下的可能,那是很遥远的未来。”
他没有展开辩论:
“而我们连第一次工业革命都还没搞定呢。”
以煤、铁为根基的一工亟待他点亮科技树上繁多的枝丫。
“所以,还得加把劲,开春以后多派点人手去燕地改造。”
“预案都做好了,就别谈工作了。”
大进的手肘顶了下他的腰:
“说点别的。”
“唔.”
陆大古抿了抿嘴,他其实有点怕痒:
“好吧,说点别的———我随身空间里有多的衣服,要不要添两件?”
“大古———”
她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怨念:
“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关心一下你自己呢?”
“这有什么不对吗?”
大古又笑了:“你对我来说很重要,非常重要。”
“所以关心你就是在关心我。”
我们可是字面意思上的生命相连。
我承诺过,要保护好你。
“.....大进?”
他等了几秒,没听见她开口,大进沉默着,从陆大古的角度看不见她的脸,只听到她的呼吸声急促少许。
他便自顾自地继续道:
“其实回头看看,我也很惊讶。”
“在进入空间以前,我一直以为我的血早就凉透了。”
“我感觉到我失去一些人类心中美好的东西,善良、温柔、体贴,这些属于我们人类美好的本质,好像淡化得干干净净。”
大进再次挨近了点,感知传递来柔软和温暖,鼻尖萦绕淡淡的清香,柔顺的发丝挠的他下巴发痒:
“我很少听你讲以前的事。”
“讲讲呗。”
“这....有什么好说的呢?”他望着夜空,“这会是个很无聊的故事。”
“可我就是想听。”
“好吧。”
两人坐到一张石椅上,皮毛大衣的下摆垫好,陆大古不打算对自己几十年的战友隐瞒,他的声音流水般清朗、平和地讲起那些过往,大进静静地听:
“我出生的时候,具体时间我不知道,我后来听查监控的人说,是个染了头发的女人,把我扔到福利院门口,那时还是秋天。”
“他们没找到那个女人,我也就在福利院里过活。”
“那里的主楼有两层高,空间挺宽敞,因为怕伤到小孩,院里只有人,没有猫狗,院子里养了棵桦树,那里有很多被遗弃的孤儿等待好心人收养,不过很多孤儿都有各种各样的病,所以被挑走的几率不高,我是健康人之一,很可能被收养。”
“但我的运气不好,来收养的人不多,挑走的都是别的孩子。”
“等稍大些,更没人选我了,优先挑更小的。”
“我想是因为他们怕我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他们养不熟。”
“我也就在那里,和其他一百多个孤儿共用一个母亲照顾,那个保育员.....我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了,只记得姓岳。”
“想想其实挺有意思的。”
陆大古颇为怀念地说:
“那么多孩子陪着一起玩。”
“那里有积木、有书和一些外面捐献的小玩具,虽然我都不感兴趣,我喜欢一个人待着胡思乱想。”
“不过我还是交到了朋友,名字我忘了,他们一个有心脏问题,一个腿脚不便,需要杵着那种四脚框架助行器走路。”
“那里有共用的电视,我最喜欢一部叫《迪迦》的特摄剧。”
“剧里的主角可以变成五十米高的巨人,保护他人———我觉得他很帅,缠着大人闹,非要用这个名字。”
最终他成功了。
时至今日,他还使用着来自这部剧作的名字。
“之后我上学去了。”
“在学校里的第一天,我发现了我和同学不一样,他们都有父母接送,真正的父母,我也没羡慕也没想什么,并不觉得比他们差,从来没得到的东西,谈不上失去,只是和别的人不一样,觉得奇怪。”
“所以我从不跟同学聊父母,慢慢地岁数大了,我明白了,没有大人依靠容易受欺负,我就编故事骗他们,平时再努力融入集体,当个透明人。”
“没人霸凌我,我很不起眼,遇上事也装出不怕的样子,打起来敢还手。”
“没人教我为人处世,我就听老师的,听书上的,但我很快发现,许多人说的和做的不同,这些被挂在嘴边的东西,所谓的善良、友爱,会招惹麻烦,生出祸端,不过我还是愿意相信希望,我相信光。”
“直到我看到一则扶老人被讹的新闻。”
少年看着电视放送的消息,脸色煞白,如坠冰窟。
为先前帮助过两位老人的事后怕。
杂乱的思绪在脑海中汹涌,冲击神智:如果是我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我怎么自辨?怎么保护自己?我没有大人,没有家,如果我不得不支付几万块钱,我人直接.....废了。
等少年缓过来的时候。
他发现自己的后背被冷汗打湿了。
然后少年去找相关信息,发现这已经不是第一起。
还有更多冲击三观的事件。
对他而言过于庞大、恐怖、扭曲的恶意直接让他努力学习的“传统美德”塌房了。
尚且年少的陆大古了解得越多越痛苦,他被迫跳出曾经养成的观念,将视角抽离人群,彻底成为旁观者。
陆大古只能引用曼德拉的话语警醒自己:
如果天空是黑暗的,那就摸黑生存;如果发出声音是危险的,那就保持沉默;如果自觉无力发光的,那就蜷伏于墙角。不要习惯了黑暗就为黑暗辩护;也不要为自己的苟且而得意;不要嘲讽那些比自己更勇敢的人们。
我们可以卑微如尘土,但不可扭曲如蛆虫。
“我磕磕绊绊地学会了一个成熟的人该怎么做。”
“在十八岁那年失去了福利院的退路。”
按政策,孤儿十八岁以后必须离开福利院。
“我普普通通地考进二本,普普通通地学成走人,进了家不大不小的公司。”
“我比同事更没底气,更努力工作。”
“因为我没有退路。”
“他们还可以回家,让父母添双筷子,我只能睡大街。”
“公司里有个富三代高管,老板的女儿,我和同事们经常看到她,她很热情很友好,但我能看出来,她骨子里看不起我们。”
“她觉得我们丢掉了自己的尊严。”
他的拳头渐渐攥紧,嘴上笑着:
“她以为我们为什么不硬气?”
“是不想吗?”
“后来公司现金流不行,无了。”
“我找了很久工作,趁着这段时间,我加强锻炼,学习,考公,可我考了两次都没考上,那段时间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活着,以后该干什么,我想,反正我没有牵挂。”
“干脆找个黑心老板之类的人爆了算了,还能给同为底层的人出出气。”
他想着,如果真的有主神空间就好了——我真的不知道活着的意义了。
“然后我被拉进无限空间。”
陆大古回忆这几十年来在历史线上的奋斗,仰望着夜空: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
“我好像,找回一点小时候的梦想了。”
“我本来还以为,我早就彻底进化成冷血动物了。”
“怎么样。”接着大古对大进笑道,“很普通吧,就是这样,我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倒是对你,我有话想说。”
大进把他一只有些凉的手拢在手中,点点头:
“我听着呢。”
“嗯。”
他微垂下头:
“对不起。”
她为他暖手的双手顿了顿。
继续轻轻揉搓:
“我有什么对不起的。”
“你是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意志的,活生生的人。”
他愧疚地说出了一直以来压在心底的话:
“我却因为自以为是,没有提前了解空间机制,造出了你,把你限制在身边,像个变态一样,剥夺了你的可能性。”
“大古。”
她轻声唤着,陆大古从杂乱的心绪中脱离,点头:
“我在。”
“咚。”
她突然扑上来。
紧紧地抱着他,把他撞得后仰了下,他感到意外地拍拍大进的背脊:
“大进?”
“我不许你这么说。”
陆大古听到她急促的呼吸,身躯微微颤抖着,却如此肯定道:
“我是出于我自己的意志,待在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