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滢,你稍下见到圣人的时候可要灵醒一些,别像在我跟前这样任性了。”
一个年过三十的女子手上端着一碗又苦又酸的汤药,板着脸喂榻上的云滢。
她的目光落在云滢酷似其母的面容上,声音没有往常训斥舞姬时的严厉,反而多了几分慈爱与无奈,“国舅固然非你所爱,我知道你现下年轻,定然是偏爱俊俏郎君的,但是这男子的容色也不能拿来当饭吃,你仔细想想,做达官贵人的妾室不比做外头人的正室还要强上许多么?”
当年阿滢的母亲枫娘与她同在长公主府上做歌舞伎,她们两个在一众舞姬里算得上是最出挑的,只有贵人来的时候长公主才会要她们去前面歌舞,后来阿滢的母亲在席间与一位新登科的进士两情相悦,成了那进士的正头娘子,与丈夫生育了三个女儿,而她则是蒙了先帝几次恩泽后渐渐被遗忘,入宫做了教坊司的教习姑姑。
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甘露七年云滢的父亲在赴任途中辞世,家中没有嗣子,按照旧俗,家私悉数被分给了云氏的其他族人,她的大伯又不肯收留侄女与弟媳,最后枫娘无力养活几个幼女,只能托了旧日好友林芳烟的门路,将三个女儿送入了教坊司,那一年云滢只有八岁,自己就一直将她留在身边。
云滢的大姐姐前年被一个郡王挑中做了侧妃,随着一道赴任去了,二姐姐则是与一个坤宁殿的内侍做了对食,如今在内宫过得也算体面,云滢是三姊妹之中年纪最小的,可容貌姣好、歌舞双绝,她又是存了私心抬举,才让她在官家的万寿节上作为领舞,如果云滢能被哪位宗室瞧上、有朝一日将名字记上玉牒,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将来不会终老深宫,只做一个白头宫人,算是了了她的一桩心事。
谁知道宴后坤宁殿的宫人来宣旨,云滢竟被皇后亲口指给了国舅爷为妾。
这多少叫林芳烟有些失望,这位国舅爷模样生得有些不大可人心,内宅的名声也不好听,是个年年都要纳几个新人进来的主儿。
虽然宫中赐下的女子天然就是高了别的侍妾一头,云滢又是良籍,做了国舅的妾室后,府中的大娘子明面上总得多客气一些,可比起她原本的期望,还是差了一大截的。
早知道是给国舅爷做妾室,还不如将阿滢送去伺候官家的继子,那个小郡王虽说不受官家的待见,然而人却老成,虽说才十岁,可对待身边人极好,虽说如今圣上与皇后都不怎么待见这个小王爷,可是万一圣上一直没有子嗣……在他身边做一个女官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你姐姐和我都替你留心过了,国舅爷领兵在外,不常回京,大娘子人又和善,你过府以后,无论是跟着国舅爷到边关去,还是留在府里服侍大娘子,都是极好的。”
皇后既然已经定了主意,她们这些人也就只能乖乖承旨,前路已定,林芳烟瞧着榻上美人那一副病怏怏的情状,不好同云滢说那些丧气的话,只能尽力同她说一说入国公府的好处:“国舅爷是要袭爵的鲁国公世子,年纪虽长,可膝下并无嫡出子嗣,你要是过去能讨得他的喜欢,再生个一儿半女,说不准将来还有受诰命的一日呢1
秦氏这一脉子嗣上并不兴旺,国舅爷膝下只有一个刚满月的庶子并两个五六岁的庶女,因此也惹得皇后忧心,偶尔国舅爷回京,会寻两个模样出挑的女子赐下去。
云滢这一场风寒来得突然,她额上烫得厉害,身子却冷得发抖,她依偎在林芳烟的怀中勉强喝着药,沙哑着哀求林氏道:“姑姑,我不想去伺候国舅,您去帮我求一求圣人,让我一辈子留在宫中陪您罢1
她的两颊满是泪痕,不知道是病得难受还是怕得厉害,紧紧地环住林芳烟的身子,姑姑的怀抱是久违的温暖,从她被内侍送去国公府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感受到了。
云滢有一个秘密,是连林芳烟也不晓得的。
如今是甘露十四年的冬日,然而她却曾死在甘露十七年的初雪天。
教习姑姑为了宽她的心,说以后她得了机会还能入宫相聚,但实际上她进入鲁国公府的内院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林芳烟和宫中的亲人了。
后宫这些女子皆称呼皇后为圣人,然而当今这位皇后娘娘并非如外人传得那般不食人间烟火。
秦皇后乃是太后为当今择定的第二位皇后,皇后出身于簪缨世家,又在宫中与圣上一同读过几年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官家对这位皇后却总是淡淡的,初一十五都不大往坤宁殿去。
皇后入宫多年都不曾生养过皇嗣,自知得嫡无望,便养了许多女子在宫中调教,对外号称养女,希望万寿节的时候选两个出挑的献给圣上,然而当晚的宴会献舞时云滢却以掌中舞艳惊四座,使得压轴登场的两位美人相形见绌,圣上最后虽然按照惯例宿在了坤宁殿,然而却拂了皇后的一番美意。
为防后宫嫔妃议论中宫,坤宁殿的内侍将这桩事压了下去,这些她也是后来无意间从二姐处听来的,皇后为了两个美人而与圣上起争执自然不值,但随手送一个舞姬出去,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二姐打探来的消息并不假,国舅爷的相貌虽然有些不如人意,可大娘子对几位侍妾皆是不错,妾室通房之间也是和和睦睦,很少为了争宠闹出事来,然而她到了国公府之后,过得还是苦不堪言。
她刚过府几日,这位国舅爷就带着她去了边关,虽然在用度方面丝毫也没有苛待过她,但私下与人相处时却极为暴虐,天高皇帝远,国舅也不用担心有谏官会听闻这事儿后在官家面前奏他一本。
除了国舅近前服侍的小厮,谁也不知道这个曾经教坊司最善舞的姑娘为什么会如此迅速地憔悴下去,一株娇贵的牡丹,无论从前开得再怎么好,等到被塞外风沙侵蚀到无可挽救的那一天还是会被人随意地丢弃。一日国舅撞见她与自己帐下的俾将说了几句话,一怒之下将人送回了京,交由大娘子发落。
世子夫人见她是因为出了这样的事情而失宠,又已不复昔日美丽,从前的一团和气荡然无存,她被送回时已然入冬,大娘子直接将她锁到了柴房里不闻不问,听闻云氏死讯的时候只矜持地用丝绢沾了沾眼角,取钱让人给她置办一方薄棺,裁一刀好纸发送了。
云滢还记得,她被人发现时身上披了一条被雪冻硬的薄毛毡,国公府上的奴仆从账房那里领了银钱,并没有取来那方所谓的薄棺,只用破席卷了这绝色美人的身子放到骡车上,拉到京郊草草掩埋。
她漫无目的地飘荡在空中,以为会有无常使者牵引自己往奈何桥去入六道轮回,然而一睁眼,她却已经回到了自己及笄的那一年……
可惜她回来得未免不是时机,官家的万寿节已经过了,天子也如记忆中那样没有收用坤宁殿中的美人,甚至皇后已经下旨将自己赐给了国舅爷。
云滢想着想着,便不受控制地打了一个喷嚏,林芳烟知道她生性怯寒,忙将被子给她拢得更紧些,“净说些孩子气的话,你不嫁人,难道还能跳一辈子的舞吗?你若是舍不得我,就学着你姐姐那样将来寻个时机再进宫见一面就是尽孝了,哪能在宫中陪我一辈子?”
再说了,这是皇后的旨意,就算是她舍不得,又怎能违逆皇后的意思?
皇后听说这个领舞的女子病了,还特地派人送了些药饮过来,宣人过来安抚慰问,甚至还想着要在云滢出宫之前召她过去说说话,如此殊荣,一般的舞姬是得不到的。
可惜阿滢平时被她溺爱太过,纵然这是皇后的恩赏,可她不喜欢国舅爷照样会暗地里想着办法抗旨,今晨就有与她同屋的舞姬来偷偷回禀自己,说是云滢半夜的时候做贼一般地跑到外面拿冷水浸身,今晨才开始发玻
林芳烟想到这里不禁皱起了眉,这也便是那个舞姬身份低微,等闲不能往坤宁殿去,因此事情到了自己这里就压下去了,要是被皇后知道云滢不愿意做国公世子的妾室,心里岂能痛快?
“外面天寒地冻,你把自己弄成这样,若是没有人来知会我一声,真的叫你得了风寒,怕是命都要丢了1林芳烟等着她捂好了汗,才督促着她起身擦洗梳妆:“坤宁殿派人传了话,叫你好些的时候即刻去谢恩磕头,皇后娘娘如此待你,定然是不会更改心意的,你要是私下耍这些小心机,被外面的人知道了告到圣人面前,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我就是不喜欢他嘛1云滢知道教坊司别的舞姬羡慕嫉妒自己这份能嫁入国公府的福气,然而她宁愿在这里发几日烧,也不想去那人的身边自讨苦吃:“姑姑,我也只是想着病一段时日,国舅爷在京中过了年就要回边关去,那我不就……”
“越说越不像话,这是皇后的旨意,哪里轮得到你来挑拣?”林芳烟不是不能理解云滢的想法,人也不是猫狗,即便国舅官高爵显,当然也得许人不喜欢他,然而不管云滢对她这个未来的夫主是什么想法,这话都不能再说下去,“你到底是想挑一个什么样的郎君,难道非得要侍奉天子,才能叫你满意吗?”
当时在集英殿中,官家的目光确实在云滢身上驻足了一阵,那片刻的赞赏或许会叫年轻的女孩想入非非,然而她自己就是侍奉过先帝的人,知道这一星半点的惊艳并不会长久下去。
说着说着叹了一口气,她整理了一下云滢鬓角的碎发,低声同她道,“我劝你趁早消了这份心思,自从今年凝和殿那位老娘娘去了以后,圣上就极少踏足内宫,你父亲虽中过进士,可现在家里又没有男子可以在前朝照应你,就算是叫官家瞧上,也不见得就是天大的福气。”
掌中舞是南北朝时张净琬的绝技,然而如今只取其轻盈之意,云滢体态窈窕,腰不过一尺六寸,在盘鼓上起舞时婀娜不胜,颇得临风欲去的古韵,即便官家平日见识过许多歌舞,待这姑娘舞罢也起了兴致,不免多垂问了两句,甚至还赏赐了一些珠玉。
不要说云滢自己会往那方面想,就是林芳烟也暗自不安,思忖官家是否对阿滢留了心。
“要是我能选,那我自然是要找一个我真正喜欢的男子。”云滢仰着头瞧她,“他喜不喜欢我没什么要紧,只要我愿意,总有一天能走进他心里去的,若是找不到一个这样的人,就算一辈子留在您身边,陪着您也好埃”
年轻的少女总会有些对于男女之间情意的向往,但这对于宫墙之内的女子而言未免太过奢侈,皇后要将她们赏赐给谁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云滢论起来只答过圣上两句话,连天颜也不曾直视过,但就是因为得了天子的偶然一顾,而被皇后迁怒。
云滢并不记得上一世皇后曾经召见过自己,或许是因为自己忽然病了,才得了踏进坤宁殿的机会,中宫虽然与圣上夫妻情薄,但在内廷里一向是以仁爱著称,不管这位圣人是心口如一还是为了名声,若是自己肯豁得出来,难道皇后娘娘就不肯动半点慈悲心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