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那颗禁不起的心,即将决堤(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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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醒时,何天宝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发现自己双手从背后抱着贾敏,一只手按在贾敏的小腹上,一只手抓着她的乳房,腰胯紧紧贴着贾敏的屁股挺动,鸡巴隔着衣服在她屁股上蹭个不停。

他赶紧松手,滚到床里面,面朝下趴着装睡,只觉得左臂酸痛,右臂上全是汗,也不知道这样抱着贾敏蹭了多久。

贾敏起身,整整衣服,似乎轻轻笑了一声,出去了。她真是个独特的女人,轻佻的言行她做出来,就全无淫亵之感,只是洒脱自然。

何天宝也起身,坐在那里,连续几夜没有睡好,头脑发沉,懵懵懂懂,想着昨晚的事情,觉得又荒唐又害羞又好笑,不由自主地,也轻轻笑了一声。

他坐在那里胡思乱想了十来分钟,忽然听到院门开了又关,贾敏提着早点进来,在院子里说:“起了吗?起了就来喝豆浆吧,还有顶好的炸圈儿。”

何天宝答应着走出来。

贾敏把早点摆在桌上,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下个礼拜就是公历8月13日了。”

他们俩是7月13日相遇然后开始扮演夫妻的,按照本来的计划,在8月13日前后,“于秀”会暴病死去。

何天宝声音干涩:“嗯。”

忽然胆战心惊,不敢看贾敏,匆匆出来三口两口吞了一点儿早点就逃了出去。

从这天开始,何天宝以十倍的热情投入这个苏浙皖商会的工作,每天拖着金启庆找房子,看了几天随随便便就订了阜成门城墙根下的一处院子,电告南京说打算用一个月左右挂牌开业。

这地方本是个大车店,后来几经转手,战前是个福建人开的南货行,七七事变后,东主阖家逃回了老家,产业被日军没收,分成两半使用,门面继续出租,后院征用,驻扎了一个中队的日本兵。

何天宝喜欢这里跟金鱼胡同一东一西,在北平城的两端。何天宝觉得自己可以常常借口宵禁住在这里,减少跟母亲同床的尴尬局面。另外住在日本军营旁边,也可顺便显示自己跟日本人心无芥蒂。

北平有专门帮人操持场面的知客,金启庆给何天宝介绍了一位筹建商会。这位也是旗人,姓舒行六。金大爷和舒六爷委婉地暗示,这地方选得离日本驻军太近,可能有些商人不敢来。何天宝根本不在乎能团结多少同乡商人,急急忙忙地就想选个日子开业。但北平人做事急不得,何天宝再三催促,舒六爷坚称中秋节前就没有黄道吉日,即便有也来不及开业。何天宝威胁舒六爷要解雇他,舒六爷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周佛海的秘书发来封电报,含蓄地批评他太心急了,宁沪商人通过不同渠道向南京政府表示对地址不满,连华北自治委员会的人也有意见,没人愿意每天在日本人眼皮底下跟南京打交道。这正中何天宝的下怀,他就是希望南京不满意,赶紧把自己弄回南京去,装傻充愣说自己这招叫开门见山反客为主,反正也绕不过日本人去,不如光明正大地摆在他们面前。南京诸公远隔千里,也没办法跟他纠缠这些细节,只能放权。

一切谈妥,要付三个月房租了,何天宝才想起自己的钱都给了贾敏,他是带着两个月的活动费来的,南京再支钱要等到九月。何天宝一早出门,去商会那里打了个转,出来叫车去了满清故宫。何天宝从天安门进去,看了三大殿,从东华门出来往回走,在锡拉胡同停下,走进一家名叫玉华台的饭馆。

进店坐下,伙计迎上来,安排座位,敬香烟上茶水——何天宝接了烟没有抽而是夹在耳朵上——才问吃什么。

“听说你们的淮城汤包出名,先来两笼尝尝。”

“这可真是不巧了,您老别见怪——我们今天没有汤包,材料不好买。”

伙计说的是南方口音,但态度却学足了北平伙计的殷勤,“我刚才在厨房看见今儿早上新买的豆腐茄子不错,还有新送来的鲜鱼,要不然我给您配两道家常菜?比两笼汤包多花个几毛钱,而且又新鲜又丰富。”

“那麻烦了,我天生一样脾气,不吃豆腐不吃茄子,也不吃鱼。”

伙计看看何天宝,问:“要不您来碗面?扬州油爆虾浇头,跟北平的大大不同。”

何天宝有些失望,说:“就要这个。”

这玉华台是军统在北平最老的情报站,始建于北伐时期,多年来一直深藏不露,潜伏而不行动,直接向戴笠报告。后来王天木叛变,军统在北平的情报网被扫荡一空,只有这里和美国校长司徒雷登罩着的北大幸存。

两人刚才的对答都是暗号,何天宝说不吃豆腐不吃茄子,就表示说他有事情希望跟北平站的首脑面谈,点菜是他们之前约好的暗号,如果领导在,伙计就会推荐灌汤包,如果没人在或者不方面会面,伙计就推荐面条。

何天宝事先准备了张字条,趁没人注意,塞进了那伙计袖子里。伙计转身去了。

纸条里的信号,是表示状况紧急、请求重庆帮忙调两万日本军票应急,同时设法运动汪伪政府把他调回南京。

何天宝确认身边无人注意,从耳朵上摘下香烟,在手里把玩,烟卷侧面写了一行小字:“老父沉冤,与敌同眠。请诛毒妇,洗心革面。”

是何毓秀的字。

想到“与敌同眠”四个字,何天宝只觉得脸上发烧,把烟噙在嘴里,借点烟遮脸,装作火柴不好用连点了几次,觉得脸上的红热邵褪,才点着了烟慢慢吸着。

知道姐姐平安,他竟然没有感到一点高兴或者放松的感觉,只觉得心乱如麻,木然地吸着烟,忽然想到烟卷上的字,忽然感到烟雾呛喉,剧烈地咳嗽起来。

那伙计过来给他倒茶,何天宝摆摆手,说:“没事儿,你给我弄壶酒来。”

酒来了,是二两的小壶,入口一尝,是陈年女儿红。何天宝一口吞掉一杯,叹口气又喝一杯。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余烟还没散尽,酒壶已经空了。

伙计端来了一个家常菜一碗白水面条。何天宝胡乱吃了几口就付账走人。出门时听到邻桌在议论:“这位一定是南方人,居然把浇头和面条分开吃。”

北平盛夏正午时的阳光极烈,街道房屋白晃晃地放光,连最能吃苦的人力车夫都躲了起来。

何天宝一个人走在这像铁锅又像蒸笼的午后,汗如雨下,浑然不觉。

他相信自己是很想远离贾敏的,对于军统能把自己调回南京深信不疑,整个抗战,军统始终对汪伪政权保持着强大的影响力,周佛海战后受审时坚称自己是军统的双重间谍。他在心里反复盘算、犹豫不决的,是要不要执行姐姐的愿望,杀死母亲给父亲报仇。

何天宝满腹心事地回到金鱼胡同,下车换上副礼貌的笑脸,一路跟街坊们打招呼,回到自己的小院,离大门还远就听到一片鸽子叫声。八婶刚巧端着盆菜经过,先打招呼“何先生回来啦。”

又小声说:“何先生,不是我多嘴,您家这位野了点儿了——小媳妇儿家家的跑到屋顶上放鸽子,我真是从来没见过。”

何天宝笑笑,无话可说,点头走过。这几天贾敏窝在家里没事作,又有了何天宝给她的零花钱,竟然恢复了几分少女时北平大小姐的作风,每天四九城到处逛,买了许多零食和用不着的小玩意。

门从里面插着,何天宝打门,贾敏立刻就开了门把他迎进去。何天宝问:“新买的鸽子?”贾敏得意洋洋:“没买鸽子,看见有人搬家我买了些旧木头家伙搭了个鸽子棚,鸽子都是我拐来的。”

她也算本事,八旗子弟家传绝学,居然能把别人养熟了的鸽子拐到自己的棚子里。

何天宝站在院子里看,贾敏在西墙下搭了个木头棚子,仔细一看,就是个大书橱改装的,里面咕咕咕的一片声音,不知道贾敏今天拐了多少。

再看卫生间地上,大盆里脏衣服堆成了一座小山。显然贾敏今天只顾玩,什么家事也没作。

何天宝问:“你还有衣服换吗?要不要我陪你去买些。”

“好啊……”贾敏随口答应,然后意识到何天宝语气不善,一转眼看出了问题所在,说:“对不住啊,我没想到脏衣服堆得这么快,不过招娣明天就来,明晚你回来看,保证……”

“招娣?这阵子是招娣给我洗衣服?”

“差不多吧。”

贾敏无辜地解释,“这是组织安排的,我要扮演少奶奶,当然不能做事洗粗了手。正好,你帮我把这块板儿钉在最顶儿上——要凳子踮脚不要?”何天宝站在凳子上给鸽子棚敲钉子,在心里对自己说:下个月二十二号,我要杀死这个女人,给父亲和姐姐一个交代,给这段孽缘一个了解。

公历九月二十二是农历八月十五日中秋节,母亲的生日,父亲的忌日,何天宝想最后帮母亲过一次生日。

何天宝把杀母亲的期限推后了一个月,忽然一阵轻松,敲完了钉子从凳子上下来,拿起竹桌上的香烟筒子,抽出支烟放进嘴巴,被一个念头击中,愣在那里:自己与母亲的关系,竟有些像英国侦探小说里的老夫老妻,结婚日久原形毕露然后互相残杀。

“喂,傻小子想媳妇儿呢?”贾敏捧着只鸽子蹲在房顶上喊他,阳光照在她身后,她的面孔模糊不清。

何天宝说:“是啊,下来我跟你说句话。”

贾敏顺梯子爬下来,她穿着条浅粉色的家常散腿裤子,爬下来的时候粉色的大屁股晃呀晃,何天宝只觉鼻子一热,快要流下鼻血来。

贾敏拍拍手上膝盖上的土,兴高采烈地问:“什么事儿?想学放鸽子?”

“我可能需要你多扮演一两个月媳妇儿。”

贾敏抿着嘴打量何天宝:“为什么留我?舍不得我?”

“不是,上级让我在北平多待两个月,在这里更能跟南京的那些人攀交情,有利于我以后的工作。”

贾敏说:“你要是动不动乌眼鸡似的,我也乐意跟你这儿住,难得清闲——不过这事儿得请示上级。”

“那我就等你的消息了。”

贾敏挽住何天宝的胳膊,说:“你上级让你留我,你怎么说?”何天宝满脸通红,一半是真的害臊一半是因为贾敏的胸部在他胳膊上摩擦,艰难地说:“别闹……”贾敏松开手摇头,说:“这样就脸红,他们也能把你派去汪精卫那里——你在军统里得罪了不少人吧?”

“那你呢,不在延安运筹帷幄,被扔到刀光剑影的北平来,也不是因为好人缘吧?”贾敏避而不答,得意地拍拍何天宝的肩膀:“不错,你跟老娘混了半个月,嘴皮子总算有点长进。——你要留我两个月,打算出多少钱?”何天宝早料到她会谈钱,说:“我只能保证先付你一万重庆假票子,事成之后再补你五千真钞,如果九月没有,十月也会有的。”

贾敏说:“好啊,如果你手紧就跟我直说,我帮你砍砍价儿。”

这句话出乎何天宝意料,他不知如何反应,不由自主地笑了。

“傻样儿……”贾敏说:“天儿太热这会儿没法出门儿,等四五点钟太阳下去点儿了咱俩一起去趟西四,好不好?”何天宝不想呆在贾敏身边,说自己还有事。

贾敏不高兴了:“天天出去野,把我一个人关在家里……”

“确实有事,有个饭局。下次,下次我一定陪你去玩。”

何天宝逃命似的出门,果然叫不到人力车,一直走到东安市场前门才看到有车。何天宝索性自己走到六国饭店。

他今天确实有个饭局,是一个在北平的徽商母亲做寿,给他递过帖子。何天宝本来没打算去,现在就非去不可了,他看时候还早,就先到金启庆那儿泡了一阵子,金启庆的优点是好客,热热闹闹地张罗让金大嫂准备茶水点心,自己跟何天宝天南海北又是一通聊,赶上收音机里姜存瑞说《三国》何天宝随口问了句关云长的刀多少斤,金大爷立刻从关张赵马黄说起,一路说到隋唐十八条好汉每人兵器的重量。何天宝注意到金大嫂沏了茶就出去了,过了一个多钟头领着那小老妈儿悄悄地溜了进来,然后由小老妈儿端茶续水地伺候,看样子金启庆这老妈子不是长雇的,而是住在附近的救兵,遇到请客之类的场面就临时招来摆摆门面。

何天宝自从见过这小老妈儿两面,总觉得她什么地方不对,这次留了神,看她大概四十几岁年纪,身量矮小,忙里忙外手脚麻利,俨然是训练有素的模范下人。要说有问题,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么个干净利落的老妈子怎么会找不到宅门儿里的稳定差事,非要在金启庆这充当工作不稳定的临时演员。

金启庆聊了半个钟头兵器谱,旁敲侧击地把话题引到经费问题。何天宝账上实在没钱,只好直说:“不瞒您说,南方经济大不如战前,收上来点儿钱粮日本人又要拿走大半,我这商会的经费短缺不少,看样子以后有的打饥荒了。”

“老弟你这是捧着金饭碗要饭。”

“怎么说?”

“你知道你自己是南京来的,在北平无依无靠。普通的商户百姓哪里知道?汪主席毕竟也是北平的主席,咱们亮出国民政府某某衙门的招牌来——谁不得多少给点儿面子?”

“北平断不会允许我们建立正式的机关,我们筹办的只是商会。”

“我说招牌只是个比方,不是真的挂一块到阜成门外去。”

金启庆进屋拿出一个不知道什么材料做的杏黄色匣子,打开来里面全是金启庆的名片,带着各种不同的头衔。“咱们印上国民政府的片子,向工商界摊派!汪先生的国民政府头回向北平工商界化缘,谁敢不给面子?”金启庆踌躇满志,又说,“如果你年轻脸嫩不好意思,老哥哥可以先代劳一阵子。”

何天宝知道金启庆打着他捞好处让自己顶缸的主意,这未免太看不起人了,就笑着摇头:“我年轻胆子小,如果金大哥要化缘也好摊派也好,我就当不知道,但是我自己是不敢做的。”

金启庆面色不变,哈哈笑着换了话题,何天宝坐不住了起身告辞。

他在街上闲走,买了一个三尺见方的大寿字儿让伙计给那徽商家送去,买东西的时候觉出有人盯梢,身形像是辉子。何天宝懒得跟他治气,满不在乎地叫辆洋车出宣武门去徽商家拜寿。徽商热情地迎出来,他家里正唱着堂会,说底包是马连良,咚咚锵的锣鼓声中,何天宝给一个瘦猴儿似的小老太太拜了寿,见过了十几个徽商四十几个子侄,马连良始终没有上台,戏台上是一出接一出的热闹戏,《西游记》《封神榜》《目连救母》之类,何天宝只觉吵得头晕脑胀,告辞走了,徽商恭恭敬敬地送出来,脸上始终保持笑容,但一望可知是假的。何天宝猜测,这些人心里对自己大概只有恐惧和厌恶吧。

慢慢走回金鱼胡同,只觉得这城市陈旧而美丽,人人面上笑容可掬,肚子里不是要钱就是要命,自己终究无处可去。

何天宝四点多钟回家,贾敏热情地迎出来,接提包端茶,之前玩鸽子时的住家便装换成了旗袍。

贾敏让何天宝在院子里坐下,桌上已经有了一个茶壶,贾敏从两个茶壶各倒了一些,解释说:“这壶是我早沏得了放在这儿的,这壶是我新烧的水,兑上半凉不热的,这个天喝了最解渴。你先坐会儿喝会儿茶,晚上吃炸酱面,马上得。”

何天宝坐下喝了半碗茶,忽然觉得这个女人最亲切,问:“你见过你的联络人了?”

“嗯,原则上同意了,只是让我尽量多从你这儿刮点儿经费。”

“你这样跟我交底不大好吧?”

“我怕你这傻小子一心留我,跟南京或者重庆拉下补不了的亏空。”

何天宝沉默了一会儿,说:“今儿晚上别准备饭了,不如我们先去胡同西口东安市场逛逛,然后再吃饭。”

东安市场是民国时代北平城里最热闹的地方,里面各色商店饮食之外,还有许多说相声唱戏演杂技的。

“平白无故怎么想起去玩儿了?”

“我中午答应你的么。”

何天宝有种奇特的冲动,想要在杀死母亲之前,让她快乐地过完最后的日子。他虽然跟母亲仅仅重逢了十几天,却对她却有着远超其他人的了解,知道这名共党分子的身体里,其事藏着一颗八旗子弟式的、贪吃爱玩的心。

“怎么出趟门回来变体贴了?”贾敏笑嘻嘻地凑上来双手拉住何天宝一只手,胸部贴上他胳膊,说声“赤化!”,何天宝人还莫名其妙,脸已经应声变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