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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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我不吃糖油煎饼。

该不良习惯一度让陈瑶十分惊讶,她无法容忍我对家乡特产这种“不近人情的否定”。

软硬兼施均未奏效后,她断定我“这种男的”靠不住。

她摇头晃脑道:“试问,你怎敢奢望一个背叛家乡土特的人有一天不会背叛你呢?”

说这话时,她娇嫩的乳房正绽放在大学城宾馆廉价而局促的空气中。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冲向了卫生间。

当油腻的糖糊从口中喷薄而出时,外面响起肆意的大笑。

陆永平进来时我就在吃糖油煎饼。

我真是饿坏了,一口下去就是小半个。

随着那油炸的甜蜜滚入胃里,我总算抓住了点什么。

陆永平倚着门,黑幽幽的影子斜戳在墙上。

他连咳了好几声,像是要在村民大会上发言。

遗憾的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直到我端起搪瓷缸,陆永平才开口。

他笑着说:“走,外边儿去啊,姨夫请客。”

搪瓷缸滚烫,于是我又把它放回了桌上。

我扭过脸,盯着陆永平。

他已经穿上了一条长裤,黑毛环绕的肚脐像个山野洞窟。

我想对他说“滚蛋”,但随食物残渣喷射而出的却是“呱呱”。

其实也不是“呱呱”,更像一个闷屁或者脖颈折断的声音。

我只好加快咀嚼,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效果好多了,我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吓人。

陆永平笑了笑,张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衬着橘黄色的木门,他长脸通红,油光闪闪,像是在烧红的铁块上泼了一勺桐油。

我扭身揭起搪瓷盖子,混着榨菜味的热气升腾而起。

在惨白的灯光下,我似乎听到了铁块上溅起的“呲呲”声。

那个永生难忘的傍晚,我背靠着门站了许久。

起初还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后来屋里就暗淡下来。

我侧耳倾听,一片死寂,连街上的喧嚣都没能如约而至。

躺到床上,我闭上眼,顿觉天旋地转。

有那么一会儿我感到自己悬浮在空气中,似乎扑棱几下胳膊就会冲破屋顶,升入夜空。

再后来,空气变得粘稠,周遭忽明忽暗。

我发现自己在环城路上狂奔。

瘦长的树影宛若跳跃着的藤条,不断抽在身上。

我跑过桥头,在大街小巷里七弯八绕后,总算到了家门口。

气喘吁吁地,我走进院子。

母亲从厨房出来,问我吃饭没。

我说没。

她说那快来。

灶上煮鳖一样,也不知炖着什么。

飘香阵阵中,我垂涎三尺。

母亲却突然闷哼一声。

我这才发现她撅着雪白大屁股,坐在一个男人胯上。

背景一片模糊,只有耀眼的白臀无声地抖动着。

那波波肉浪像是拍在我的脸上。

我叫了声妈,她扭过脸来,张张嘴,却是两声颤抖的娇吟。

接着啪啪脆响,男人笑出声来,像是火车隆隆驶过。

那条狭长的疤又在蠢蠢欲动。

我放眼厨房,空无一物,连灶台都消失不见。

心急火燎地冲向卧室,一阵翻箱倒柜,我终于在床铺下摸到那把弹簧刀。

它竟裹在一条内裤里。

我小心取出,凑到鼻尖嗅了嗅。

冰冷依旧,却挥发出一股浓烈的骚味。

这无疑令人尴尬而恼火,但我还是别无选择地弹出了刀刃。

锵的一声,屋里一片亮堂。

那瞬间射出的白光如一道暴戾的闪电,又似一缕清爽的晚风。

喘息着睁开眼,我早已大汗淋漓。

月光清凉如水,在地上浇出半扇纱窗。

我感到裤裆湿漉漉的,就伸手摸了摸。

之后,肚子就叫了起来。

喉咙里更是一片灼热,连头上的伤口都在隐隐跳动。

我从床上坐起。

除了梧桐偶尔的沙沙低语,院子里没有任何响动。

然而,刚开门我就看到了陆永平。

他赤身裸体地站在院子里,眼巴巴地望着月亮。

那毛茸茸的肚子像个发光的葫芦,反射着一种隐秘的丛林力量。

其时他两臂下垂,上身前倾,脖子梗得老长,宛若一只扑了银粉的猩猩。

我眼皮一下就跳了起来。

就这一霎那,他转过头来。

至今我记得那张脸——如同被月亮倾倒了一层火山灰,朦胧中只有一双小眼兀自闪烁着。

唯一有自主意识的大概就是嘴里的烟,瞬间就短去了一大截。

我心里立马擂起鼓来,连掌心都一阵麻痒,脚步却没有任何停顿。

从他身边经过时,我感觉陆永平是尊雕塑。

所有房间都黑灯瞎火,院子里银白一片,像老天爷摁下的一张白板。

没有母亲的动静。

我径直进了厨房。

开了灯我便对着水管猛灌一通。

橱柜里放着多半盆糖油煎饼,应该是下午刚炸的。

母亲很少搞这些油炸食品,总说不健康。

不过多亏了奶奶,从小到大这玩意儿我也没少吃。

前两天她老人家打电话来,我扯两句就要挂,她说让你妈炸点煎饼,可别忘了上供。

多么奇怪,即便如此忧伤,奶奶还是相信老天爷。

我捏起一个油煎,咬上一口,才慢吞吞地泡了两袋方便面。

那是本地产的清真面,当时刚流行酱包,吃起来挺新鲜。

搪瓷缸我也记忆犹新,屎黄色,侧身印着小熊猫吃竹笋,手柄处有一行红字:教师节快乐!

我忘了那晚陆永平在厨房站了多久。

只记得在我狼吞虎咽时,右侧墙上老有个巨大黑影在轻轻摇曳。

他或许连屁都没放一个,又或许发出过几个拟声词,再不就絮叨了些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

而我,只是埋头苦干。

我太饿了。

大汗涔涔中,褐色糖浆顺嘴而下,甚至淌到手上,再滴落缸里。

我把手指都吮得干干净净。

等我吐着舌头从搪瓷缸上抬起头,陆永平又进来了。

这次他套了件白衬衣,没系扣子。

说不好为什么,当这个大肚皮再次暴露在灯光下时,我多少有些惊讶。

我老觉得屋里有两个陆永平,以至于不得不扭头确认了一番。

这次他走到我身边才停下来,单手撑墙,摆出一副西部牛仔的姿势。

我发现他穿着父亲的凉拖。

“你头咋回事儿?”陆永平笑眯眯的。

我没搭理他,又捏起一个煎饼。我还是饿。我说服自己:毕竟中午只吃了份盒饭。

“现在不要紧了吧?”

陆永平干笑着在我身旁矮凳上坐下。

真的是矮凳,很矮,相当矮,以至于他需要仰起脸来看我。

于是他就仰起了脸:“泡面最好不要吃,还有这油炸食品。特别是你这种情况。”

他指了指脑袋:“对伤口不好。”

我撇撇嘴,端起搪瓷缸,把剩下的面汤一饮而尽。味道不错,就是有点咸了。

“你说你——哎,都是姨夫的错,姨夫没能遵守诺言,”陆永平摇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可以说是,啊,百分之一百的责任,咋办随你说。”

他上身挺得笔直,两手搭拢在膝上,看起来像个憨厚的和尚。

轻叹口气,他又继续道:“有啥委屈别憋着,你这样,我和你妈都不好受。”

一下子我像掉进了火炉里,不由腾地站起来,对着陆永平就是一脚。

他两臂前伸,晃了几晃,终究还是应声倒地。

我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

爬满黑毛的大肚皮闪耀着奇怪的光,让人心里一阵麻痒。

陆永平腆着肚子也不说话,半晌才夸张地哎呦一声,缓缓爬了起来。

他边拍屁股边嘟囔:“啥狗脾气,姨夫可没坏意思,你别老往歪处想。”

他弯腰扶起凳子,又说:“姨夫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快滚。”我脸红脖子粗,声音却低沉得像把矬子。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陆永平像是没有听见,兀自把矮凳往后挪了挪,重又坐下,“小林啊,姨夫知道你妈在你心里份量重。”

我脸上登时大火燎原,硬邦邦的目光在厨房环视一圈后定格到了门外。

我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于是就张了张嘴。

我说——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很正常,真的正常啊小林。谁没年轻过啊,青春期嘛,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那也是……”陆永平支吾半晌没了音。

银色的院子像张豆腐皮,被竹门帘切成条条细带。我瞅了一会儿,觉得眼都要花了,只好坐了下来。我咬了口油煎。

“小林?”

我又咬了口油煎,胳膊支在桌楞上,总算踏实了点。

“宏峰他奶奶那时候也是……啊,那叫一个俊,自然——不如凤兰,不如你妈。但在我眼里,别看崽子一大溜了都,在我眼里……”陆永平磕磕巴巴,欲言又止。

我忍不住瞟了一眼。

他低着头,脑门亮晶晶的。

“姨夫早早没了爹,寡妇门前是非多嘛,你也知道。”

他抬起头,正好撞上我的目光,就笑了笑。

完了又从兜里摸了支烟,拍拍我,要火机。

我摇了摇头。

他起身在灶上点着,喷了两口烟,又指指我的脑袋。

我愣愣地看着,一时有些恍惚。

老实说,我无法想象陆永平他妈年轻时怎么个俊俏法。

“你委屈我知道,姨夫太能理解了。”他摆摆手,转身走了出去。

陆永平站在月光下,岔着腿,像被什么硬拽到那儿似的。

不一会儿,他又走了进来。

“那会儿老五——”他在矮凳上坐下,扬扬脸,“就宏峰他小姑,还没断奶,他奶奶就每天垂着个奶子在眼前晃。那会儿生活条件太差,家里又穷,姨夫瘦得跟草鸡似的,整天就计较着一个事儿,就是,咋填饱肚子。白面馍都是弟弟妹妹吃,我从没吃过。别说白面馍了,有窝窝头就不错了。所以说啊,你们现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陆永平笑了笑,跟刀割似的。

我低头瞅着手里的半个煎饼,突然就渴得要命。

“这吃个奶也是事儿,老四三岁多了,看见妹妹吃,也要抢,不给吃就哭。他奶也没法子啊,熬不过就让他啜两口,这一啜老三又不乐意了。这屄蛋子儿七八岁了都,我就上去揍他,不等巴掌落下他就哭,这一哭我妈也跟着哭。后来她干脆往碗里挤两嘴,谁喝着就喝着。”

陆永平叹口气,掐灭烟头,依旧垂着脑袋。

“有次我给公社割猪草回来,一眼就瞥到灶台上的奶。也就个碗底吧,但那个香啊,满屋子都是那个味儿。我没忍住,端起碗就是咕咚一声,啊,完了又把碗底舔得干干净净。他奶从里屋出来正好瞅见。”

陆永平顿了顿,接着说:“我哪还有脸啊,转身就跑了出去。这一跑就是老远,深更半夜才回了家。他奶倒跟没事儿人一样,从没提过这茬。后来碗里的奶明显多了,我却再没碰过。”

那晚的空气海绵般饥渴,搞得人嗓子里直冒火。时不时地,我就要瞥一眼水龙头。

“其实也偷尝过两次,没敢多喝吧,宁肯最后倒掉。”

陆永平笑笑,抹了把脸。

他声音明晃晃的,让我想起月下的梧桐叶子。

“老三老四也就闹个古怪,后来都不喝了。我看那个大奶子晃来晃去,说实话,这么多年,从小到大这么多年,第一次心里发痒。痒到……痒到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觉。唉,就这么有天晚上我偷偷摸上他奶的床,去喝奶,她就假装不知道。我还自作聪明了好一阵。这事儿一发不可收拾,直到有次她说,小平啊,你这样老五就不够了。我又羞又急,就说,老臭包能喝,我为啥不能喝。他奶就不说话了。你想这奶能有多少,这么连着几次,哪还有啊。老五吸不出奶,哇哇哭。他奶哭,我也哭。”

说着陆永平撇过脸——或许是盯着门外——半晌没吭声。

周遭静得有点夸张,我只好轻咳了两声。

陆永平却不为所动。

在我犹豫着要不要起身喝口水时,他终于把脸拿了回来。

“后来,”他说,“后来……”语调一转,他突然拍拍我:“你还听不听?”

我不置可否。

“那——给姨夫倒点水去。”我觉得自己应该愤怒,但犹豫半晌还是站了起来。

等我倒水回来,陆永平手里已经捏了个油煎。

此种局面让我显得十分被动。

于是,我又返回给自己倒了点水。

就接在搪瓷缸里,很快泛起一层油花。

陆永平油煎下肚才开了口。

他说:“真鸡巴烫。”

我说:“啊?”

他说:“水啊。”

我晃着搪瓷缸不再说话。

“后来……后来……说到哪儿了?后来我忍了几天,心里又开始发痒。最后还是摸他奶床上了,一个礼拜啜一次吧,有时候就干含着,也不吸。他奶再没提过这茬。当然男女那点事儿我早懂了。老臭包到家里送白面我又不是没碰到过,傻子都知道他图个啥。”

我问他老臭包是谁。

陆永平哼了声,淡淡道:“就一补鞋的呗,打小冻坏了腿,娶不着媳妇,论辈份还得管我叫叔,后来在平河洗澡淹死他娘了。”

说完他端起杯子抿了口,于是水汽就哈在他脑门上,使后者愈加闪亮。

我不由把搪瓷缸晃得更快了。

陆永平却不再说话。

他放下杯子,瞅瞅我。

“完了?”

我声音细细的,像被人捏住喉咙硬挤出来似的。

“那可不,你还想听啥?”

陆永平笑了笑。

我哦了一声,就垂下了头。

水汽袅袅,裹着丝榨菜味,拂在脸上油乎乎的。

我忍不住喝了一口,烫得差点把搪瓷缸扔掉。

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舌头都熟了。

我不得不把它吐出来,像狗那样哈着气。

就在这时,陆永平的声音再次响起:“后来不知不觉就跟他奶奶有了那事儿。就是那事儿。很自然,我也不知道该咋说,她连反抗都没有。刚开始怕怀上,提心吊胆,呵呵,后来计划生育搞下来,全村结扎,妈个屄的,连寡妇都没放过。这倒方便了我,几乎每天都要折腾,直到厂里送我去读夜校。”

说这话时他始终低着头,那张长脸埋在阴影中,额头上的汗水汹涌得如同十月的大雨。

我愣了好一会儿,轻轻地把搪瓷缸放回桌上,却咚得一声巨响。

缸里的热水跃出来,溅在脸上,丝丝冰凉。

好一阵没人说话。

这不是个好现象。

无论如何,总要有人说点什么。

于是我就张了张嘴,我说:“唉。”

我感到嗓子眼里卧了条蛇。

陆永平扫了我一眼,又垂下了头。

他也说了声唉。

于是窗外就刮起了风,梧桐的沙沙低语也爬了进来。

半晌,陆永平抬起头——他已经挺直腰杆,衔上了一支烟——死死盯着我。

那样的目光我至今难忘,像水泥钉钻进墙里时边缘脱落的灰渣。

他张张嘴,又把烟夹到手里:“这事儿姨夫只给你说过,可不许乱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又拈起了一只油煎。

“以前姨夫给你说的……”陆永平把烟衔到嘴里。

“啥?”我飞快地鼓动腮帮子。

他咬着过滤嘴,摸了摸口袋,再次把烟拿回手里:“想不想搞你妈?”

他瓮声瓮气的,肚子涌出一袭明亮的波浪,看起来无比柔软,让人忍不住想踹一脚。

于是我就踹了一脚。

我感到头发都竖了起来。

陆永平倒地的动作和刚才并无二致,让我产生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但他轻蔑一笑便把我从错置的时空中揪了出来:“你跟我差不多,就是没我的胆罢了。”

我蹿上去,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我想告诉他“再鸡巴胡说,老子宰了你”,却一个字都崩不出来,只觉得满手油腻,恍若握着一条狡猾的巨蟒。

半只油煎顺着他的脖子溜过衣领,滑到了肚子上。

陆永平脸更红了,却笑得越发灿烂。

我松开手,一屁股跌回椅子上,大口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