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6章 不需明灯(1 / 1)

姜女贵不可言 枝上槑 1513 字 2023-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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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6章不需明灯

自回忆里抽离,姜佛桑仰头,望着墙上的画像。

先生可有后悔过呢?她一直想问。

不是指达到人生顶峰却未能适度掌控进退之间步伐的悔,不是“文种善图始,范蠡能虑终”她慕的是范蠡却偏偏做了文种的悔。

先生难道真是长于谋国、短于谋身吗?

未见得。

“先生是把太多光环加在了那人身上。”

这句是她当时想说而未说的,如今只能对着画像说出口。

光环推给别人、削弱自身锋芒,为了不惹猜忌又不经营自己的势力,这不就等同于把自己的全副身家性命都交到了别人手上。

可那人已经不是和她性命相托的史弼,他成了君王。

赌人心,偏偏人心最不可靠。

何况是君王之心。

奇异的是,前世里被姜佛桑认定为得鱼忘筌辜恩负义的史弼,今时今日,他的心思她竟也能理解上几分。

国朝初立、百废待兴,他需要五仁那样一个有力膀臂。

而当朝局稳定、君权地位巩固之后,就不想再有人掣手掣脚,更遑论与他并驾齐驱。

集权的决心、怀疑的种子……隔阂已现,再有人从旁迎和挑唆,君臣离心是必然。

先生没有等史弼费心思来削自己的权,直接引退,算是一种自保。

却已经晚了。

她愿意退,史弼不可能再放她走。

且不论史弼究竟有没有对先生动过杀心——他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今天的,自然害怕在未来的某一天,先生与他分道扬镳后再重新推一个南州之王出来。

撇开这些,先生太过了解史弼了,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了解他的一切——这是十分可怕的。

任何人都不会允许一个熟知自己底细却又无法控制的人待在身边,更不可能放任她远离自己视线。

倘或先生想对史弼不利,只需将一些不宜见光的事透露出来,史弼立刻就会身败名裂、尽失民心……

所以,先生的结局几乎是必然。

至于史弼在夺权之后最终也没有将先生杀害,是为了堵悠悠众口还是真地念着一份旧情,那就不得而知了。

但姜佛桑想,事情本可以有另一种走向。

如若史弼称王之后刚愎自用、滥施权力、偏听偏信,碍于己身的局限性无限地贪权与膨胀,猜忌并且大肆诛杀功臣,凡是不听从他的人都会招致杀身之祸……

那么先生还会放手得那么干脆吗?

只可惜,她把史弼教得太成功。

成为君王的史弼没有得意忘形,也不再贪图安逸享受,而是一心一意要做个好国君。

先生最初所想不正是希望有个好君主来拯救南州生民于水火?

而且当时的情形,只怕史弼早便做好了防范,就等着她走出“成为反臣”的一步。

即便史弼没有,主动权仍在她手里,但凡她有所动作,哪怕露出一丝口风,也必将在朝中和军中引起动乱,这股震荡进而还可能波及整个南州……

内部的权力争夺会拖垮一个新生的国家,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

数年成果毁于一旦,再把百姓和更多无辜的人拖入战火之中……

这不是先生想看到的。

所以对于史弼的发难,对于那一桩又一桩欲加之罪,她沉默不发一言。

姜佛桑猜测,先生应当也有些成全的心思在里头——用她的配合,在成为君王的路上送史弼最后一程。

对史弼的成全,也是对她自己的惩罚。

是真正心灰意冷了罢?

所以她其实从未想过离开南柯小筑。

想着退一步便好,结果一退再退,终至退入穷巷和死地。

又或者这个死地也是她早便料到的。

等到她留下的影响被彻底抹除、百姓和故人彻底将她淡忘,应当就是她无声无息消失的时候了。

没想到的是,史弼会走在她前头。

那又如何呢?先生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她再做什么了。沉疴痼疾生生拖垮了她的心志,就那么意兴阑珊地活着。

后来的那些年她活得更像是一种强撑,为她和辜百药强撑。

先生明明是那么通透的一个人,似乎阅尽人事,却又总是对世事和人性抱着一种近乎天真地期许,这一点真是相当之矛盾。

譬如史弼,姜佛桑都怀疑史弼是否从一开始就是伪装来骗先生的。

流隶时期,他看出了先生的价值;所以起事那些年,他表现出对先生绝对的信任,能力不足便保持虚心求教的态度,对权力也没有那么渴望……

大成建立以后发生的事却说明了一切。

又或者他并不曾伪装,两个都是他。

那就只能证明先生所言非虚,权力对人的异化超出想象。

所以先生才会后悔教了她那些,还一再告诫她权力的危害。

先生当时面对她,是否就如同她当初面对前来求教的申姬那般为难?

自己身在迷津,如何为别人指破迷津?先生说那些,是怕她误入歧途,希望她远离权力、不要被权力腐蚀……

只可惜,当日的阿丑尚能被先生骗过亦或说服,今日的阿丑注定要让先生失望了。

但先生何尝不也让她失望过呢。

盯着画像的目光变得有些幽深。

没错,她曾恨过先生。

为什么要出现呢?

倘或她从不曾遇到过先生,也许重活的这一世,在避过那些暗礁之后,她会选择无数人都走过的那条老路,甘于相夫教子、困于平庸的一生。

它至少是稳妥的罢?运气好的话说不准能够无风无浪地度过一生。

偏偏让她懂得了那些……

人一旦睁开眼睛,再闭着眼装睡就是一件无比痛苦的事了。

她的心日夜受着煎熬,可是她该跟谁说呢?似乎每个人都觉得她错了,母亲、良媪,还有身边的侍女……

孤掌难鸣,她害怕自己终究会沦陷、会动摇,所以迫切来到南州。

只要见到先生,就能证明她是有同行者的。

就算世人都不理解她,先生也一定会支持她……

其后她逐渐明白过来,所谓的恨,其实全部源于自身的恐惧和对前路的不确定。

谨慎如小佟氏,多年隐忍筹谋,一朝丧子便理智尽失,恨不得毁天灭地、拉上所有人陪葬——初陷竞都王府的她与当日疯癫的小佟氏有何两样?

都是把所有希望系于别人一身,都是靠别人撑起自己的精神世界。

那个人没了,便也就一溃千里一败涂地了。

先生是指引她方向的明灯,也是她手中那根无形的拐杖。

有这根拐杖在,再是艰难困苦,再是崎岖不平,她都不怕。

可当明灯灭了,拐杖也随之消失,就如同盲人行于暗夜。她像个蹒跚学步的小儿,跌跌撞撞、不知去向,最终迷失在一片混沌中。

但小儿总要长大的。

自己的路总是要自己去走的。

土崩瓦解的废墟中重新站起一道身影。

这一次,不需明灯,不需拐杖。

不再去纠结那个人究竟是真实存在过的,还是仅仅为她的臆想。

——或者唯有这么做了,才能证明那个人确实来过,不是么?

今天一章,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