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五嫂再是可贵,也是个死人了。
死人可以被铭记,但活人还要继续过活……
钟媄回过神,道:“兄伯续娶是早晚的事,我有甚么可不高兴的?倘若我也有那一日,还能指着你终生不娶?”
萧元奚蓦地变了脸色,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许你这样说!”
钟媄被抓地有些疼,瞪了他一眼,示意从人都还在。
侍女们捂着嘴偷笑,一向腼腆的萧元奚这次却顾不得:“你别说这种话。”
他之所以如此慌神,是想起了阿兄。
阿兄如今看着是一切如常了,但萧元奚还记得大前年,长兄才把他从京陵带回来不久,萧元奚实在放心不下,去了趟东城别苑。
一室酒气,阿兄躺在地上,先是张着嘴,大口喘息,而后缓缓蜷缩起身子,如同一只困兽般发出椎心泣血的悲鸣。
萧元奚隔窗看着一切,只觉巨大的哀痛将他笼罩,几近窒息。
他不知永失所爱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但他永远不想成为兄长那样,每每想起都心有余悸。
仆从已经退下,萧元奚上前紧紧揽抱住她:“你活一日我活一日,我不能没有表姊……”
“小六……”钟媄暗悔不该跟他使气,明知他容易较真,尤其在这种事上。
说起来,作为夫主,萧元奚确是无可挑剔。
自大婚以来,两人除了因侍女阿姿闹了些不愉快就再未红过脸。
阿姿这事也是早便料到的,她的意图摆在明面上,钟媄在嫁给萧元奚之前就看得明明白白。
大婚当晚,湖心亭出了那样大的事,就因她揣着这点心思,擅自拦下红豆,不让红豆去青庐叫人……
事后钟媄虽也给了她教训,她却不肯吃这个教训。明着恭顺,暗处屡屡使绊。
在钟媄这个女君进门之前,撷芳院内大小事务全由阿姿做主,萧元奚面软耳软、不懂拒绝,她说什么便听什么。所以钟媄那时才总揶揄她一副管家妇做派。
然以前是以前,如今萧元奚成了她的夫主,夫主身边有这么个人,心情不免就微妙起来。
乳母和侍女皆给她出主意,让她寻个由头把人发卖了,净眼也省心。
钟媄没同意。
这阿姿虽有些小毛病,对萧元奚却是忠心无二、掏心掏肺。
再者目前为止她也并未做出不可饶恕之事,就这样把人处置了,萧元奚嘴上不说心里难道不会有结?毕竟是伺候他到大的,情分多少有些。
也不知哪里走漏了口风,此事竟落了阿姿耳里,跑到萧元奚跟前好一通哭诉。
萧元奚果然来跟她求情,支支吾吾地求她别卖阿姿。
钟媄心里又气又堵,气他信别人不信自己,堵……也说不清为什么堵。
故意笑着对他道:“你哪里听来这等浑话?我不仅不卖她,我还要把她给你做侧房呢。”
与其说是赌气,不如说是一次试探。
虽则萧元奚承诺过不会有姬妾,但钟媄又岂会不明白,男人的话听听就好,当不得真,否则失望的只会是自己。
可她其实是想相信小六的。
所以,如果早晚有这一天,那么晚不如早。
至少她可以永远保持清醒,不让自己因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而变得愚蠢起来。
结果却是萧元奚傻了眼,死活不肯纳阿姿,甚至跟她发了脾气,觉得她仍旧拿自己当表弟,迫不及待把他往别处推。
两人的争吵被阿姿听见,阿姿终于明白挡着自己路的根本不是女君,而是六公子,伤了颜面、也伤了心。
在钟媄把身契和一匣银钱递过来时,她迟疑片刻,伸手接过,自此离开了萧府。
之后撷芳院中一直太太平平,再未兴过风浪。
不过钟媄仍有烦恼。
也不知佟氏女子是否身体特殊,先后嫁进萧家的两位姨母,还有母亲,都生过双生胎,就连她也是如此。
双生胎看着羡煞人,却也面临着双份的危险。
钟媄生产时就不顺当,流了很多血、受了很大罪。
许是她母性不够,她完全不具备一个母亲所应具有的英勇与伟大,以及那种为了骨肉牺牲一切的心情。
躺在产阁中的她,只感到冰冷、无力、恐慌。生命在一点点流逝,没有人能救她……
醒来时,萧元奚正抱着她哭得满脸泪。
她哑着嗓子,说得第一句话是:“我再也不生了。”
萧元奚重重点头,他也被吓坏了:“不生了!”
然而她这话却遭到乳母以及继母岳夫人一致批评。
寻常人家都以多子多福为美,何况她嫁的还是刺史家,子嗣自然越多越好。越多代表夫妻越恩爱,地位也越稳固。
恩爱?地位?
钟媄想到了卞夫人。
撒手一去,还谈什么恩爱、地位,便连豁出命去生下的儿女也见不了一眼,有什么用?
殷鉴不远,别人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难道自己也不把自己当个人吗?
况且她精力也实在不够。
长嫂去后,四嫂是个没主意的,三嫂又净是主意,府中诸务便交到了她手上,商铺和缭作那边千端百绪也都要问事……
虽然忙累,但她乐在其中,从不觉得累。
想起五嫂说的用武之地。
这方天地是五嫂为她争取来的,她自当珍惜。
岳夫人叹了口气,道:“你可要想清楚了,你若实在不肯生,自然有别的女人愿意代你生。”
问题是钟媄肯吗?
钟媄当然不肯。
但若然只能那样,也没有别的办法。
人活一世,岂能尽善尽美,终归是要有取舍的。
幸而萧元奚始终同她站在一起。怕她总喝避子汤伤身,还偷偷去找了一种男子服用的药丸。
虽不知将来会不会变,至少目下她很满意。活泼的儿女、体贴的夫主、想做的事……
“好,我不说。”钟媄抬手抚了抚他的背,“你嘴笨,也不必再劝。兄伯想开了,自然会娶;若是想不开,说什么也白搭。”
庆功宴席设东城鸣鹤苑。
宴上除了从征将士,棘原城中高官贵胄毕至。
而作为此战最大的功臣,萧元度无疑是备受瞩目的存在。
先是萧琥亲自赐酒,而后众宾客轮番上前敬酒。萧元度来者不拒,如数都饮下了。
有那心思活泛的,一晚上俩眼珠子滴溜直转,尽在和悦持重的大公子与风头正劲的五公子之间流连。
不过更多人沉浸在酣歌艳舞、箫鼓喧阗中,醉生梦死。
宴罢已是后半夜,萧元度没歇在鸣鹤苑,也没去东城别苑,回了刺史府。
萧琥见他并无多少醉意,让人把他叫至厅房。
问了问相州的情况,肯定了他对以高家为首的一众相州大族所采取的做法。
绕了一圈后,终于点明了此次谈话的意图:“你也该有一房妻室了。”
萧元度嘴角一扯:“说罢,你想让我娶谁?”
萧琥道:“高庭次女,高淑娴。你与她在相州刺史府中不是相谈甚欢?”
萧元度看着他,良久。
萧琥以为他会拒绝,他却点了一下头:“我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