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后不是还有庆功宴?你躲我这算怎么回事。”
潘岳收到下人来报,当即赶来了别业。
入得室来,撩袍坐下。嘴上这样说着,还是命仆从尽快置了酒菜送来。
对面人正自斟自饮,闻言反眉一皱:“还早。”
潘岳知道他这是不耐烦,躲清静呢。
方才城外的场面他也是见到的,如火如荼啊!不止棘原百姓倾巢出动,还有远道赶来的乡民,就为了一睹萧大将军的风采。
若果眼神能杀人,那萧五没死于战场,应是活活被人给看杀的。
更不用说之后还要应付各路殷勤道贺的人马,州衙里的、各巨室豪族……
潘岳设想了下,换作自己也是头大。遂不再多言,将酒樽斟满,陪他痛饮。
却也不忘揶揄一句:“庆咱们战功赫赫的萧将军!”
萧元度连眼神也未给一个。
推杯换盏间,潘岳喝得有些高了。
眯瞪着一双醉眼,拿手指戳着他:“瞧着罢,烦的还在后头,听我阿母说起,近来媒者都要把刺史府门坎给踏平了。”
事实上自从蕲州一战扬名后,往萧家探听萧五婚事的就一直未曾中断过,只不过今年尤其得多。
也难怪,面前人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凶顽暴烈好勇斗狠,以致满城女郎闻之色变无人肯嫁的萧元度了。
而今的他威势赫赫,若说先前还只是声震北地,拿下相州后则是天下震响。
前途大好是眼见着的,刺史公子、妻室空悬,提亲者自然络绎不绝。
只是此前萧五一直不肯松口,再络绎也白搭。
“差不多行了,”潘岳摇头,“守孝也才三年罢?这都第四年了。”
姜女若还在,两人愿意耗着就耗着,谁也管不着。
可人世已无姜女,他一个人,总不能就这么空耗一辈子。
潘岳有时想想也替他俩觉得可惜,可能怪谁呢?
当时情势所逼,两人不得不合离,和离后姜女回南地也是必然。
谁承想那么不巧,从江州回京陵的路上偏偏碰上了长生教余党作乱!余党还不少,以至三百部曲也未能挽回危局,最终船毁人亡、无一幸存。
止除了暂留江州时另派船只先行送回京陵的诸媵以及些许匠人。
也合该着那些人命好,硬是逃过了一劫。
而姜女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
其实船经沅阳时,若非柏夫人正在病中,姜女心存挂念,打算留下小住些时日以侍疾,并因此谴走了送行的萧家府兵以及萧五派去的那一队亲随,许不会遇上此事。纵使遇上也不至全无生机。
可世上难买早知道。
天灾人祸,谁也怪不了,只能怪天意如此。
潘岳最初也不敢置信。
九月底出的事,噩耗送到棘原时已入十一月。
萧五那时才从蕲州回来不久,正打算偷偷南下给姜女一个惊喜……
乍闻此消息他是怎般反应不得而知,大约也是不肯信的。
当天就带人离了棘原,顶风冒雪、漏夜疾驰,先去了江州沅阳。
去时姜女后事皆已办妥。
因是大归之妇,又是暴亡,不入祖坟,便于京陵城郊嘉鸣园中立了一座衣冠冢——没错,姜女尸骨无存。
出事时正值深夜,官军和长生教余党于黄鹳荡一带作战,其中一股沿着河道窜逃回了漳江,正与姜女所乘船只撞上,随后官军追杀又至,双方早已杀红了眼,岂会再费心区分谁是乱党谁是行客?姜女一行就这样被裹挟其中。
听闻光黄鹳荡那一带就死伤无算,死于江上的应当只多不少。
漳江江宽水阔,常时看着一派平静,实则水流湍急、势头极猛,人死其间,眨眼就被汹涌的波涛奔腾呼啸着带到万里之外,哪里还寻得到?
便是没被冲走也无用。
大战之后往往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尤其数万人、数十万人这样规模的战役,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做到让每个战死的士卒都入土为安,只能在战场附近就近处理。
所谓处理,要么暴尸荒野,要么火烧和坑埋。这三者中曝尸荒野无疑是最为便捷的。
但若是近城近河之处,尸身处置不当恐会引发瘟疫,加之敌方己方混为一处……
对于黄鹳荡那些尸体,就近郡衙所采用的处理办法就是:选一处空旷地,将尸体堆集到一起,实行火烧。
所以,要么接受姜女葬身江水,要么接受姜女已被烧成了灰烬。
萧五显然哪一种都不愿接受。
离开沅阳后赶到了黄鹳荡附近,命人全力打捞,全然不考虑已经过去那么久以及江水之流速。人数不够就佣当地的力役和渔樵之户,最初还只是在事发那一段,而后范围逐渐扩大再扩大……
力役尚能轮换,他自己却是不眠不休,寸步不离地守在漳江边上。
元日也是这么过去的。
直到不得不放弃……
潘岳那时自己情伤都未愈,听闻之后,勉力振作起来再次南下。
也没什么用,劝不住他,就只能看着他发疯。
怎么发疯的呢?那可就太多了。
先是带人围了裴守谦的府邸,迫其交人——萧五一口咬定姜女没死,是被柏夫人藏了起来。
柏夫人同样沉浸在丧女之痛中,病卧在榻。裴守谦见他一副丧魂失魄的状态,也不与他计较,大门敞开任他搜。
裴氏在沅阳的各项别业图纸也皆交予他,凡能藏人的地方萧五都搜了一遍,什么也没有。
随后他又带人去了京陵,直奔嘉鸣园,要挖姜女的墓。
死者为大,虽是座衣冠冢,那也不容亵渎冒犯,更何况是掘墓?除非怀着不共戴天之仇,否则谁能干出这样的事!
姜氏主母骆夫人带着姜家人死守在墓前,萧五不管不顾,险些殴死人。
潘岳看不过去他这般丧心病狂的行径,试图劝阻,也吃了一拳。
还是萧元胤赶到强制将他带回了棘原。
萧五之所以肯回去,也是怀疑姜女出事跟他阿父有关。
回去后父子俩少不得一番对质。
萧琥被他生生气得呕了血,横眉拍案,让他自己去查!还说但凡查到丝毫相关,项上头颅随他取。
最后当然是什么也没查到。
希望接连破灭,连想找点恨意做为支撑都不能——裴家没有藏人,萧琥也没有暗下杀手。
是天意,天意夺走了姜女。
萧五再不愿面对,也不得不面对。姜女死了,就是死了。
他不再发疯,也不再折腾,把自己关在东城别苑,醉酒终日、颓堕消沉。
整个凤翔八年就这般鸦飞鹊乱昏天暗地的落了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