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小环等四人乘坐飞舟抵达金陵府后,受到了江南道府掌府真人的亲自迎接,然后雷小环、陆玉书、李命之、李命乘前往真武观,与早已等候在此地的张月鹿、白英琼、裴小楼会合,正式开始查案。
这些天来,关于雁青商会的案子,进展还算顺利。虽然袁家覆灭,大量账册被毁,但雁青商会经营多年,牵扯甚广,真要去查,还不至于无从下手。
这是雷小环第一次与张月鹿共事,以前只是久闻其名而已。几天接触下来,雷小环不得不承认,张月鹿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不是没有道理的。
仅就态度而言,他们六个老人都比不上张月鹿这个新人。到了天人之后,通常以练气、冥思、入定等方式来代替睡眠,不过还是习惯性地称为入睡。通常是他们准备入睡的时候,张月鹿的房中还亮着灯光,待到他们清早起身,张月鹿还未休息,连着好几天通宵达旦,就算有境界修为作为支撑,也不好这般拼命。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与雁青商会有深仇大恨呢。
其实张月鹿自己清楚,她跟雁青商会没什么深仇大恨,虽然齐玄素说她的心是光明的,但多少有些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意思,她不是圣人,有私心,有私念,更是个年轻人,远没有到心志如铁的地步。
齐玄素的死对张月鹿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可张月鹿也明白,她不能像个娇小姐那样整日悲悲切切、哭哭啼啼,她必须振作起来,不能流露出丝毫的软弱。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考验,凭什么你能位居高位?
往低了说,天罡堂是道门的利剑,打仗没有不死人的,作为天罡堂的副堂主,肩上担负着偌大的干系,要是死个人就大哭大喊地要报仇,这仗就没法打了。
往高了说,道门大掌教肩负着整个道门的命运,若是道门和圣廷交战,圣廷将大掌教的情人捉去,大掌教就冲冠一怒为红颜,拉着整个道门去拼命,这是渎职,也是对道门不负责任,无疑是不行的。
大掌教是道门的大掌教,道门不是大掌教的道门。
对于道门之人来说,感情用事是一种不成熟的表现,是个极大的减分项。
如今清微真人、慈航真人、东华真人争夺大掌教尊位,若是哪位闹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情,就等同于主动退出大掌教争夺。
道门中人可以接受一位乾纲独断的帝王式大掌教,可以接受一位太上忘情的圣人式大掌教,也可以接受一位垂拱而治的无为大掌教,唯独不能接受这种感情用事的软弱大掌教。
张月鹿太过耀眼,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如果她还想贯彻自己的理想,那么她便不得不掩饰自己的软弱和悲伤。
于是张月鹿想出一个办法,那便是通过各种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投入到各种事务之中,暂时忘却悲伤。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孤身一人的她又忍不住想起齐玄素。
其实她也有些想不明白,两个人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成了一对呢?
不是盖世英雄踩着五彩祥云从天而降吗?
不是同舟避雨送伞吗?
这些都没有的。
仔细回想起来,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一间兵器铺子,真正产生交集则是阴差阳错被人误会成一对道侣,被拉去参加婚礼,一起喝酒。
不浪漫,不写意,却有趣。
接下来因为档案的事情,两人再次产生了交集,看得出来,那时候的他并没有什么想法,更多还是防备。她倒是有了些兴趣,不过也仅仅是兴趣而已。
然后是同堂共事,去西域,杀迪斯温。
这些事情之后,她对他颇有好感,可要说多么喜欢,又谈不上。
可也正是因为这份好感,让她萌生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也就是带他回家去,堵住母亲的嘴。
现在看来,这是个馊主意,不过她又很难说清楚,当时的她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态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仅仅是为了堵住母亲的嘴吗?其实她还可以求师父慈航真人的,在她的婚事上,师父同样有着说话的权力,而且因为慈航真人的特殊地位,分量还不轻。只要师父出面,母亲一定会妥协退让的。
那么,这份好感在其中又占据了多大的比重?
她自己都有些说不清楚了。
结伴踏上归途,各种突如其来的变故似乎都预示着这趟行程注定不会有个好结果,可两人都不信这个,一路走来,几经生死。
可也正是这几经生死让两人的关系迅速拉近。
她觉得,其实她还是挺喜欢他的。
为什么不喜欢呢?
难道非要是世家出身、境界高绝才值得喜欢吗?
于是她想要反悔了,她想要向他道歉,并中止这个荒谬的计划,不想让他在这个时候去她的家中,只是被他拒绝了。
当然,她能感觉得出来,他也变了,不再抱有防备,变得热切,又有几分主动的迎合。起初她误以为这种迎合是因为两人志同道合,后来她逐渐想明白了,这种迎合大约只是因为喜欢。
如果不是喜欢,他不会去招惹灵山巫教,不会去遗山城冒险,也不会在白帝城被人打断了胳膊。
一个老江湖,必然是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的,只是男女之间的冲动才让人变得盲目冲动。
只是他很克制,不愿意无底限地迎合而失去了自我。
终于,两人抵达了上清府,回到了位于云锦山的家中。
堂姐张玉月和母亲澹台琼的态度,在意料之中,在情理之中。只是在此之前,她始终抱有几分侥幸。两人彻底击碎了她的侥幸,让她大为恼怒。
反而是他十分平静,似乎早有预料,甚至还笑得出来。
正因如此,张月鹿并不想在家中停留,年节一过,便要返回玉京。
这便成了她最大的憾事、悔事。
这趟行程还是迎来了最坏的结果。
最后关头,齐玄素的奋力一跳,把最后的生机送给了她。
事到临头须放手,可做起来又哪有这么容易。
虽然她不喜欢后悔,但又不止一次在想,如果她没带着他回家过年,如今会是什么景象?
大约一切都还是好的,她会提拔他做主事,他一定很高兴,因为主事有额外的补贴,他对太平钱总是敏感又斤斤计较的。
她也不会主动要求离开玉京清剿隐秘结社,两人便会有更多的时间相处,闲暇时可以逛一逛太清市,可以看新戏,或是玩玄圣牌。
亦或是这次查案,她便不会是独自一人,自然也不会如此拼命。他们大可在歇息闲暇之余,四处走一走,领略金陵的风光,去圣人庙、大报恩寺、燕子矶、羽化台。
而不会像今日这般,她极少离开真武观,深居简出,偶尔出门,也是捉人拿人。
她也相信他的能力,终有一天能佩慧剑,如果那时候再一起回家,也许就是另外的光景了。也许母亲乐意摆出还算和善的脸庞客气几分,也许他能和父亲成为一对忘年交,也许两人也能一起走进大真人府,前去拜见天师,而不是她独自一人去见天师,他只能在外面等着。
夜深了,熄了灯,水银一般的月光从窗口照进来。
张月鹿推开桌面上的各种卷宗,留出一小块空地,然后趴在桌上,把嘴巴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因为嘴巴被埋住了,所以就有些瓮声瓮气:“我的脾气不好,不会温柔可人,不会善解人意。我知道,好多人都在背后说我盛气凌人,说我装模作样。要是抛开各种身份,又有几个人乐意跟我打交道?恐怕没有几个吧。”
她眨了眨眼:“你呢,你为什么喜欢我呢?”
这里只有她一个人,自然是没有人回答的。
她便自问自答道:“说不上来吧?其实我也说不上来。说不清楚,糊里糊涂,是不是?”
“要是有得选,我倒是宁可没有遇到你,那你就不会陪我去云锦山。我还是我,你还是你。”
“你呀,就是天底下第一号糊涂蛋,为了一个不讨喜的女子,拼什么命啊?活着不是比天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