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了好一阵,一切准备就绪。
床上,在曾臻的帮助下,陈晓琪全身没着一根纱,如一截毫无生气的木头,僵硬地横在眼前。
她已经很瘦了,令人不忍卒视。她的皮肤失去了光泽,如同皱巴巴的老树皮。她肋间的骨头清晰可见,似乎就是一副皮具包裹着骨头架子。
她身下垫了尿布,房间里弥漫的异味,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令人讶异的是她美丽的胸,却似乎没受病魔的影响一样,依旧生机勃勃。
尽管她是个毫无知觉的病人,但当她不着一缕横陈在面前时,无论是许一山还是曾臻,都感到有些难堪尴尬。
许一山将银针拿了出来,先是在烛火上烧了一遍。这是江灵珊特别嘱咐他的,扎针前,烛火过针,能激发银针的生命活力。
虽说许一山觉得江灵珊的话有些可笑,一根冰冷的银针怎么可能会有生命?但他还是选择了相信她。
烧过银针后,他又将银针浸入酒精瓶子里。
屋里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空气仿佛凝固不动了,似乎能听见心跳声如擂鼓一样的响。
许一山回过头看一眼身后的曾臻,嘴唇哆嗦起来,低声道:“妈,我下不去手啊。”
曾臻挤出一丝安慰的笑容,在许一山肩上轻轻拍了几下,咬着牙说道:“一山,坚强。”
江灵珊闹着玩似的将他收为徒弟,她告诉许一山,许一山身上的龟息功就像天生神力一样,能助他成为一个旷世针灸师。
但是,江灵珊也说过,任何功力功法都有利有弊。世界上没有一个完美的东西,总会或多或少留下遗憾。
江灵珊留给他的唯一东西,就是他手里的一把银针。
在曾臻的鼓励下,许一山的勇气又慢慢激发了出来。
他凝神静气,微闭双眼,仿佛入定的老僧一样,心里默念龟息功的口诀。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用意念将气汇聚在丹田之下。在默念过一遍口诀之后,丹田猛地窜出来一条银蛇一样的气势。
气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就像一头小鹿一样,奔腾跳跃。
瞬间,他便感觉这股气在自己身体里游走了一遍。
第一针扎百会。百会在头顶正。藏在头盖骨之间一条微小的缝隙之下。脑乃人之枢纽,稍有差池,后果严重,且无挽救之机。
若是技术欠缺,功力未到,即便找到穴位,气贯不了银针,银针依然无法穿透缝隙。只能给病人徒添痛苦。
百会为任督两脉交汇之处。人生病痛,皆因两脉不通。
但倘若两脉融会贯通了,人也就不是常人,提气能飞檐走壁。
患了病的陈晓琪,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已经变得稀疏。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看到青涩的头皮。
许一山心里默想着江灵珊教他的心得,将全身力气全部聚集到了捏针的三根手指上。银针微抖,针尖晃如繁星。
他将一只手探在陈晓琪头上,摸准了穴位,两根手指头张开一条缝。银针要从着手指缝里穿透过去,直达陈晓琪脑的淤血之处。
在医院治疗的时候,就已经得出了结论。由于陈晓琪大脑淤积了一大片淤血。偏偏这片淤血积聚之地,以现代医学根本无法取出来。
因为淤血沉郁,而致陈晓琪神经组织受损,从而让他神智迷糊。
站在身后的曾臻,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她不是不知道,万一这一针下去,只要偏差半个毫米,就可能让女儿咽气。
许一山此刻倒不慌乱了。但是,紧张还是让他鼻尖上沁出来了一串细密的汗珠。
第一针下去,安然无恙。
只见针尾微颤,恍如一面等风的旗。
这一针下去,陈晓琪依旧一动不动,没有任何神色变化。
许一山迅速捏起第二根银针。
此针比第一根略粗一些,似乎与家里必备的缝衣针差不了多少。
在针灸界,这样的针已属大针。寻常针灸师根本不敢擅用。
曾臻迟疑一下,低声道:“一山,这根针怎么那么粗?”
许一山没说话。第一针下去,已经给了他无限的信心。他暗自庆幸,省委党校的几个冬瓜没被他白白浪费糟蹋。若不是他在冬瓜上练习无数遍,将几个冬瓜扎得面目全非,今天他的准确度,力度又何尝能掌握得这么精妙。
第二针膻穴。穴在两乳之间。
曾臻背过脸去,没有再看。
许一山按照第一针的程序如法炮制,电光火石之间,将一根银针深深扎进了膻穴。
第三针丹田穴。他已经不再犹豫了,一气呵成将第三针准确无误扎进了陈晓琪的身体。
曾臻紧张得满脸通红了。她的嘴唇一直在哆嗦着,却说不出来一句话。
许一山没有心思去照顾曾臻的感觉。他按照江灵珊教他的办法,轻捻针尾,逐一微捻。
然而三针下去,看不到有丝毫变化。陈晓琪依旧如木头桩子一样,苍白而僵硬地横陈在眼前。
曾臻终于没忍住了,她颤抖着声音问:“一山,没有变化啊。是不是你扎偏了,或者扎错了地方?”
许一山摇了摇头道:“妈,这是我师父教我的,穴位应该没错。”他解释道:“针进百会,镇神安脑。疏通经络,以达任督二脉交汇。”
“针入膻,化郁去淤,打通真气流转。”
“银针刺丹,提气醒神。”
曾臻听得满脸迷茫,将信将疑。但事已至此,她已无退路。
在要求许一山针灸前,她已经在心里想过许多遍了。女儿陈晓琪这样活在世上,已经没有了任何尊严。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早一天解脱都是她的幸福啊。
她当然不愿意看到女儿撒手人世间。这世界上最悲哀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那种钻心的痛,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体会不到。
作为母亲,女儿陈晓琪就是自己身上最痛的那块肉。世界上有多少母亲宁愿自己牺牲生命,也不能看着儿女经手痛苦磨难啊。
但是理智告诉她,陈晓琪的状态太苦难了。别的不说,女儿过去是个多么爱干净的姑娘,她不能容许房间有一丝的异味啊。可是现在,失去意识的她,对房间里弥漫的这股经久不散的异味却无能为力。
她现在每晚都会守在女儿的床边默默流泪。多少个夜晚,她长泪到天明。
女婿许一山第一次要给女儿针灸的时候,她坚决反对,态度几乎是狂暴。她固执地认为,许一山是想把女儿早点送走。
事实证明,许一山并没有这种想法。她敏锐地感觉到,许一山盼望陈晓琪好起来的愿望,甚至要强过她许多倍。
可是,现实就是那么残酷。连现代医学都束手无策的时候,他许一山怎么可能会有回天之术啊。
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守着女儿,直到她走完人生最后一步。
时间在慢慢流逝,床上的陈晓琪不见丝毫变化。
许一山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因为江灵珊说过,如果三针下去没有反应,可能神仙都没法了。
突然,宁静的屋里响起“噗”的一声。
这声音听起来,恍如天籁一样。许一山猛地跳起来,带着哭腔喊道:“妈,晓琪有反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