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田伯光根本就不存在,那麽自己看到的是幻象?不,不是幻象,否则珊嘉和其他人就也应该看到了。
不是幻术,是附魔术,是有人影响了自己的心智,侵入自己的意识,给自己凭空创造了一段其实并不存在的虚假记忆。
琼恩自己是个巫师,他自然很清楚,魔法一道运用到极致,自有种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奥妙。附魔法术擅长心智操控,传说精研到最高深chu,就有「记忆编织」(ProgrammedAmnesia)这种法术,能够抹消丶篡改丶凭空生造人的记忆。
自己就是中了这道法术吧?
琼恩也曾经怀疑过,田伯光明明只是文学作品中虚构的一个人物,并不真实存在,怎麽会站在自己面前。不过转念想想,「穿越」这种事情本身就已经够奇幻了,而现在身chu的这个魔法世界,不也很像小说故事麽。既然如此,穿越个田伯光来,似乎也可以理解,不算甚麽了。
然而现在他终於明白过来,为甚麽会是田伯光?为甚麽不是某个真实存在的淫贼?为甚麽不是其他小说里的采花大盗?
因为自己看过笑傲江湖,因为自己的记忆中有田伯光这个人,而且应该还是印象比较深的一个。
既然能够为自己制造虚假记忆,自然是彻底侵入了自己的意识,完全掌握了自己的记忆(包括上辈子的记忆),能够弄出「田伯光」来,也就丝毫不足为奇了。
如果田伯光是假的,那自己所学的那些东西……
怎麽学都学不好的刀法,真的是因为自己後脑枕骨不够高?
怎麽努力就是练不上去地内功,真的是因为自己资质太差……不,不对。那真是内功麽?没有掌风横扫丶劲气四溢,没有斗气外放丶隔空伤人,就连基本的攻击力加成都可以忽略不计,唯一的作用就是快速恢复精力──那和吃兴奋剂有甚麽区别?
那明明应该是用来女干取内力的采玉诀,偏偏就能女干取神力,真的是自己运气好,撞上这等幸运?
冷笑。
自己从穿越转生以来。一直谨小慎微,生怕被看出破绽,直到长大之後,渐渐熟悉融入这个世界中,才稍稍放松了点。对於内功和采玉诀这种非此世界的东西。从来都是守口如瓶,不敢丝毫泄露,自以为无人知晓。谁曾想到,原来连自己的记忆都是虚假,都曾经被人修改过。还有甚麽秘密可言。
可笑。
琼恩只觉得自己被一种虚脱无力感深深笼罩,如果连田伯光和采玉诀这种秘密都是假的,那还有甚麽是真的?还有甚麽不是在他人的计划和掌握之中?自己十五年来所做的一切。如今看起来都那麽可笑,自以为一直在努力地掌握自己的命运,其实却不过是一颗早就被安排好的棋子吧。
之所以今天能够猛然醒悟,其实并不是因为这个叫杰弗里茨的孩子的提醒,而是自己身上的记忆编织法术被消除了。否则的话,只要那道法术还在,所有和那段虚假记忆不符合的信息,自己全都会自动无视掉。或者自动修改得和虚假记忆一致。而「记忆编织」法术为甚麽会消除掉,显然并不是施法者撤回,应该是自己已经触摸到了魔网第五层,凝成了真名的缘故。
真名凝成,铭刻灵魂。对於巫师来说相当於一次重生,是一次重新自我认识。是脱胎换骨地变化。自此之後,「我」便成为一个新的「我」。那道记忆编织法术,想必也是因此而失效了。但虚假的记忆还存留着,只有遇上合适的契机(比如刚才孩子的提醒),才会恍然大悟过来。
如果不是今晚珊嘉提议出来拜祭父母,又说回旧居看看,自己只怕还要一直被蒙蔽着吧。
只怕给琼恩下记忆编织的那个巫师,也没有料到他会这麽快就凝成了真名,否则的话,只要立刻再重新施法,再度编织记忆就可以了。这麽说,还真是侥幸呢。蓦然间,一阵晕眩感袭来,无数记忆的碎片如潮水般轰然纷至,在脑海中乱作一团。琼恩只觉得自己的头在隐隐作疼,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幻不实起来,彷佛世界正离自己远去,只馀下自己一人孤独地漂浮在无尽虚空之中。
到底,还有甚麽是真实的,还有谁是自己可以相信的……
「小弟,小弟!」
温柔的少女呼唤声在耳边响起,让他的意识稍稍清醒了点,感觉自己似乎被人抱住了,「姐姐?」他迟钝地反应过来,然後骤然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
「今天之所以能发觉这件事,全是因为珊嘉提议要来看看……珊嘉不会也是假的吧……」
然後他的意识陷入沉沉黑暗。
当琼恩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周围熟悉的陈设和空气中淡淡的幽香告诉他这是珊嘉的房间。晨光从窗外透进来,已经是早上了,他的外套被脱了下来,搭在床边的椅子上。
他坐起身来,觉得脑袋还隐隐有些疼痛,但大致无碍了。正要起身穿衣,门被推开了,珊嘉端着一杯热牛奶走了进来。
「醒了?」
「嗯。」
琼恩定了定神,回忆昨晚发生的一切,从墓地到旧居,遇上那个叫杰弗里茨的孩子,一幕幕景像从脑中流过。他微微松了口气,这样看来,自己应该是没有再次被修改记忆。
「姐姐,我昨晚怎麽了?」
「我也不知道啊,你突然就晕倒了,怎麽叫都叫不醒,我又抱不动你,最後请那家人帮忙才把你抬回来。」
「哦。」
正说话间,梅菲斯也进房间来,琼恩见两个少女都关切地看着他。勉强笑笑,「没事了,可能最近锻炼魔法有点过度疲劳。」
时候已经不早,该去炼金学院上班了。琼恩不想多说话,草草吃了早餐出门,一路上默自沉思,然而身陷局中。只觉千头万绪纷至沓来,完全理不清楚,看不分明,不知道该如何做才好。
身为巫师,最强大的不在於魔法。而在於清楚的头脑。巫师虽然从不缺乏勇气,充满冒险精神(历史上为了研究魔法而牺牲的巫师多不胜数),但更注重严密的逻辑推衍。然而问题在於,任何逻辑推衍,都至少需要有一个坚实的基础作为前提。
琼恩现在没有这个基础。他感觉一切都像是虚幻不实。他不知道还有甚麽是自己可以信任,还有甚麽是真实存在,而不是虚假记忆。甚至就连珊嘉。他都隐隐有些不敢信任起来。
他迷茫着。一天都在无精打采中过去,傍晚时分,他正准备回家,耳边突然传来奥沃的声音,原来是老巫妖做完试验出关了,传讯让他过去。
琼恩也没多想,到了奥沃的住chu。几天不见,老巫妖似乎更胖了。「来了,」他招呼着,「我後天就要去密斯卓诺了……咦!」
这个世界上,能让奥沃这种大奥术师发出惊讶声的事情并不多。
「你已经能触摸到魔网第五层了?」
琼恩点点头。
「真名凝成了?」
「嗯。」
老巫妖有些不可思议地摇摇头,「你远远超出我的预计了。琼恩。」
「我也觉得很惊讶。」琼恩说。
奥沃嗯了一声,不再多问。开始教他施法免材的技巧。晚上十点钟,授课结束,「明天你就不用来了,等我从密斯卓诺回来再说。」
「老师,我已经被调任第二远征师,再有两天就要前往幽暗地域了。」
「唔?你要去幽暗地域?」
「是。」
奥沃皱了皱眉头,「那里可是很危险啊。」
琼恩心头微微一热,不管怎麽说,这个肥巫妖对自己确实还不差呢。
他把事情的缘由说了一遍,奥沃躺在宽大的椅中听着。「寻找矿藏和合适的魔像制造基地,这应该只是你的任务之一,」他最後说,「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还负担另外地任务。」
「您的意思是?」琼恩有些不解。
「阴魂城内部,从来都有两派势力:以瑞瓦兰为首的牧师派,以霍杰哈纳为首的巫师派。」奥沃简单地向琼恩解释。
虽然在恢复耐瑟帝国的这个大目标之下,两派大体上还能团结一致,但彼此还是有不少明争暗斗地。上次阴影大幕的计划是牧师派极力主张,结果失败;这次去密斯卓诺寻找耐瑟卷轴是巫师派的主张,如果能够成功,自然势力更盛。
牧师派为了挽回局面,便由瑞瓦兰王子提议,组建第二远征师,向幽暗地域进军。此举若是成功,则能为阴魂城解决最大的难题,建立起一个稳固的基础,功绩自然不小。
「我听布雷纳斯提起过,这次组建第二远征师,基本骨干都是神殿派系的人马,」奥沃提醒着琼恩,「虽然肯定也有一些巫师,但数量不会太多。但我猜想,霍杰哈纳他们,恐怕不会眼看着第二远征师完全落到牧师派系手里的。」
琼恩默默点头。
虽说第二远征师是牧师派系的倡导,然而魔像军团地计划,却是布雷纳斯王子提出,炼金学院具体承担的──炼金学院的双胞胎院长,玛提克和瓦提克,与布雷纳斯一样,都是霍杰哈纳的学生,巫师派的中坚核心。制造魔像需要大量的金属矿石,需要一个基地,而幽暗地域是最合适不过的地方。在这点上,巫师牧师两派算是顺路,也因为如此,所以琼恩才被打发了过去。
但奥沃的意思,分明还隐含着另外一些暗示。
老巫妖没有再多说,他毕竟是客人。有些事情不方便谈,琼恩也没有再问。「你已经凝成真名,可以学习魔法恒定地技巧了,」奥沃说,「另外我这里还有一些比较特别的法术,或许对你有用。把你的魔法书拿来。」
琼恩取出魔法书,递了过去。奥沃接过翻开。伸手啪地打了个响指,桌子上一支羽毛笔自动跳跃起来,蘸上墨水,刷刷在书页上快速移动起来。「魔法恒定术虽然非常有用,但会严重损耗巫师的精力。以你目前的造诣,最好还是别用,可以用魔法物品来代替。」
「是。」
「不过有些法术还是适合恒定在身上的,比使用魔法物品更有效率,」奥沃说。示意他站起来,然後抬起右手,快速念了一句咒语。当最後一个音符吐出。他肥厚的手掌上泛起一层蓝殷殷地流光,随即反手往琼恩的肩膀上一拍。
沛然莫御的力量汹涌冲入,瞬间浸透琼恩全身,几乎是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发生了某些改变,但具体是甚麽改变却又说不出来。但这只是暂时的,很快,他的意识中就自动浮现出几个法术的咒文资料来。
「黑暗视觉。」
「识破隐形。」
「巧言术。」
「奥术视觉。」
第一个法术可以让他在黑暗中也能清楚视物。这在幽暗地域中非常实用;第二个法术用於识破隐形,防止偷袭;第三个法术则让琼恩刹那间通晓了多种语言,可以方便地和地底生物打交道;最後一个法术则是让他能够看见魔法灵光。都不算很高阶的法术,但非常实用,而且恒定在身上。不需要再临时施法,方便快捷无比。
即便以奥沃的能力。一口气给琼恩恒定上四道法术,也不免有些神情委顿。他休息了一会,抬眼看去,恰好发现琼恩一直戴在手上的那枚耐瑟法术护罩戒指没有了。
「唔,我记得你手上不是有枚戒指麽?」
「送给我姐姐了,」琼恩回答,「她一个人在家,我不太放心。」
那枚耐瑟法术护罩戒指,其中蕴含了次级法术无效结界(抵御低阶法术)丶防护箭矢(抵御远程武器)丶次级钢铁守卫(抵御金属武器的攻击)等法术,而且无需佩带者启动,能够自动激发,对於没有任何冒险经验地珊嘉来说是最好不过了。
奥沃弹了弹手指,空气中彷佛有甚麽庞大的隐形东西移动过来,奥沃慢慢伸手,从空气中取出一枚戒指。白金材质,造型简单素朴,看上去并不起眼。
然而琼恩心头狂跳起来。
刚刚恒定在身上的奥术视觉发挥了作用,琼恩清楚地看见那枚白金戒指上透出刺眼的淡蓝色魔法灵光,意味着它是蕴含着强大防护学派魔法的物品。
这是以前曾经在奥沃地藏宝库里看到过的那枚法术逆转戒指。
奥沃轻描淡写地将戒指抛了过来,琼恩慌忙伸手接住。「拿着,」老巫妖说,「幽暗地域,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去过一趟,那里颇有些厉害地东西。」
「老师……」
「你这次去不知道多久,我也未必会在阴魂城常住。到时候如果我不在城里,你就直接去独角兽之流找我。幽暗地域里遍布地脉辐射(faerzress),传送丶传讯魔法都难以作用,我也没办法和你联系,自己多加小心。不过你进步这麽快,倒也无需我担心了。」
「是。」
若在往日,琼恩对这奥沃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敢自己去独角兽之流找他。然而经历了昨晚的事情,正是彷徨无措意志消沉的时候,被奥沃这样温言鼓励,一时间大生亲近之感,只觉得面前这死胖子也并非那般面目可憎,这句「是」,倒是说得真心诚意。
他见奥沃神色疲倦,不敢再多打扰,正要躬身告辞。奥沃突然说了句话:「琼恩,你知道自己为甚麽一直被阴魂城注意吗?」
琼恩摇头,「因为我有成为大奥术师的潜质?」
奥沃嗤了一声,「笑话,帝国虽然陨落,当今世上还留存的大奥术师,却也还有二十馀位。就在这阴魂城中,至少便有十人。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有甚麽打紧。区区一个大奥术师,也值得这般看重?」
琼恩沉默。
「你比我幸运,琼恩,」奥沃说,「你知道麽,我当年学习魔法的时候,跟随我的老师,足足当了二十年的学徒。那是个心理变态的家伙,最喜欢拿学生做危险的试验,喜欢和学生开各种恶劣的玩笑,让我们这些心地单纯的学生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
老师,你描述的这情景听起来让我觉得好熟悉好亲切啊。
「有一段时间,我曾经非常意志消沉,觉得自己的人生完全不由自己掌控,生活全无意义。直到有一天,我的老师问我,他说:奥沃,谁能生下来就掌握自己的命运呢。」
「我说,未必能全部掌握,但总有程度差异,国王的孩子,就总比平民的孩子更加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老师说,但你是国王的孩子,还是平民的孩子,这最先决的命运前提,是你能够自己掌握的麽?」
奥沃看着自己的学生,後者低下头,「老师,我终究不甘心啊。」
「你能活到今天,杀过的人也不少了吧,那些人难道便就不想着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他们被你杀了,难道就又甘心了?」奥沃淡淡说,「这世界上的人,不甘心的多了去了。你又算甚麽?你能活到今天,有现在的成就,已经要感到庆幸,多少像你一样的人,此时尸体都腐烂成白骨了。」
他拍拍琼恩的肩膀,「我往日收的学生很多,真能有所成就的却没多少。你是我最近这几百年来收的唯一学生,不要让我失望啊。」
琼恩心中感动,但却也没多说甚麽,只是低头应了一声,「是。」
「戒指戴上吧,」奥沃说,「幽暗地域里,除了卓尔之外,灵女干怪和眼魔也很难缠,需要小心。尤其是灵女干怪,往往都是天生的心灵术士,他们施展魔法的方式和我们完全不同,很难抵御的。」
「我记下了,」琼恩说,看看手中的戒指,突然笑了起来,「老师好像很喜欢收藏戒指呢,已经送了我三枚了。」
「那当然,」奥沃得意起来,眉飞色舞,「你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为了追求女孩子,专门去学了铸造戒指的技术,然後打造了一堆戒指,用细链串起来挂脖子上,准备见一个女孩就取下一枚戒指上去求婚……可惜,」他叹了口气,「最後一个都没成。」
「……老师,你真是太有创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