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夜缱绻,明栈雪借由肌肤相亲间的些许掠影浮光,对耿照性格的掌握却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耿照遇事冷静、观察入里,决断明快果决,然而在精细的智性之下,却潜藏着如兽一般的野性本能。
要移转他的负面观感,最好的方式就是丢出一个错综复杂、或藏有弦外之音的问题,他就会像一头窥见甘美猎物的野兽,尽管竖起耳朵、望风警醒,最终却无法压抑潜藏的狩猎本能,纵身朝目标飞扑过去。
--明栈雪的提议里本就充满蹊跷。
虽不明白她的伤势有多严重,但以昨晚掷珠杀人、稍触即死的情况看来,明栈雪纵使自保的能力尚不及受伤之前,要对付耿照已是绰绰有余;生杀予夺,犯不着与他“商量”,更不须平白饶上一部珍贵的碧火神功秘诀。
除非……修习碧火神功便是目前唯一的疗伤法门。
耿照脑海中掠过“双修”这个字眼,昨夜狂乱的交媾画面又涌上心头,心尖儿一吊,忍不住面红耳赤,但也不过一瞬而已。他强抑心猿意马,微冷的双目炯炯放光,盯着明栈雪不发一语,静待她细说分明。
明栈雪将他每一丝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信手将裹着结实胴体的外衫拉紧,直起上身,屈膝斜坐,正色道:
“坦承相对、公平互惠,一向是我与人合作的原则。我会将我的伤势对你如实说明,关于修练碧火神功一事也会详加解释;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尽管发问,只要是于此有关的,我都绝无隐瞒。待你弄清楚后,再来考虑我的提议,如此可好?”
耿照面无表情,只点了点头。
“好。”
“那岳宸风的紫度神掌厉害非常,掌中蓄有阴雷潜劲,打在不通武艺的人身上,便只是开碑裂石的一式;打在武者身上,雷劲便钻脉入体,在五脏六腑、甚至骨内髓中结成雷丹。
“这雷丹缠着筋脉脏腑,以人体血气养丹,滞于体内的时间越久,丹结得越坚实壮大,犹如多年沉痾,难以拔除。雷丹又会与脉中的内息相冲,发作起来极其痛苦;一旦运劲逾越了界限,雷丹便会爆发开来。
“我曾亲见岳宸风习练神掌,将一名死于雷劲的高手剖开腔子,脏腑爆碎如糜,便似吞了硝石引火,极为凄惨。紫度神掌在虎箓七神绝中号称威力第一,名曰“紫度雷绝”,便为此故。”
老胡提过岳宸风掌中蓄有雷劲,但耿照听她娓娓道来,仍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愣道:“他以紫度神掌打你?”
都说了是“紫度雷绝”,何来此问?明栈雪听得莫名其妙,微蹙起两弯形状姣美的淡细青蛾,陡然间才又会过意来,不觉一笑。
“这有什么奇怪的?便是他另有奇遇,我俩的内力同出“碧火神功”,差距也在伯仲间;我即使未因大意轻敌、着了他的道儿,亦当出尽全力,方有胜机。他抛弃尊严向我示弱,出手自是毫不容情,否则稍有差池,岂非白忙一场?”
耿照心想:“到底相识一场,如此出手,也未免太过毒辣了。”嘴唇动了一动,终究没说出口。
明栈雪察言观色,淡然微笑:“真要杀我,那岳宸风倒也还舍不得。紫度神掌与碧火神功系出同源,我虽未习练神掌,却能以碧火功一点一点化消雷劲,这也正是岳宸风打的如意算盘。
“化解紫度神掌的雷劲十分耗损内力,纵能保住性命,这一消一长之间,我便再也不是岳宸风的对手啦,正好抓了我回去,当作元阴鼎炉,于增进功力大有裨益。”
她见耿照微露疑惑,笑了一笑,解释道:““碧火神功”乃道门双修术的无上至宝。当年我在石城道上救了岳宸风,他便拿出身上所藏的神功秘册,与我一同研读参详;那时我的武功见识都在他之上,一看便知秘册里的功夫厉害非常,却不是一人所能练成,须得男女合修,把心一横,便与他双修那碧火神功。
“双修之术,是男女双方互为鼎炉,以精、气、神为药,功法为炉火,从而炼出内丹;结丹之人,不仅身轻体健、精力无穷,更能延年益寿,最终达到不老不死的长生之境。与之相比,道法、武功皆属末流。
“我与岳宸风合鼎同火,这才练成了碧火功,对彼此而言,从对方身上所汲取的功力最是精纯自然,绝无走火入魔之虞。休说他将我重创之后,便打我功力的主意,今日若换他落到了我的手里,一有机会,我也必将他女干得点滴不剩。”
她抬起一双盈润动人的翦水瞳眸,抿着柔嫩姣好的唇瓣,嫣然一笑。
“你想想,我与他两人的功力全汇于一人之身,纵使还要打点折扣,只怕世间也少有敌手了罢?”
耿照听得毛骨悚然,转念明白过来:“所以你故意引诱阿傻,与你做出败坏德行的逆伦之举,其实是悄悄将碧火功传了给他,待他神功大成之日,便要将他的功力收为己用?”
“阿傻?”明栈雪微微一怔,登时会意,笑道:
“你是说海儿么?原来他现在管叫“阿傻”……真是有趣的名儿。是你给他起的么?”
耿照板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道:“他,已经没有名字了。是你和岳宸风连手,夺走了原本属于他的一切。现在,他便只叫做阿傻。”
明栈雪将他紧绷的怒意都看在眼里,笑吟吟的也不生气,掠了掠发鬓,斜着玉颈道:“你别误会啦,我是真欢喜那孩子,那孩子也是真心的欢喜我。我没打算将他女干成废人,他是我精心挑选的元阳鼎炉,要一辈子乖乖陪在我身边,与我修习碧火功,将来练至飞升之境、同成脱俗仙侣的,我怎会害他?”不怀好意地瞥了耿照一眼,抿嘴轻笑:
“我猜得没错,你果然识得海儿。”
耿照才知自己又被她套了话,只觉这魔女心机深沉,多待在她身边一刻,又不知要中什么阴谋诡计,抱拳拱手道:“明姑娘,我只是个无名小卒,本事低微,学不来你的什么碧火神功,我也不想学。以姑娘的美貌,不愁找不到同修之人,就此别过,请。”转过身去,便要行出大仓。
明栈雪也不拦阻,嘴角含笑,玉面生春,一直等他走到了仓门前,才好整以暇地说:“你那匣子落到岳宸风手里,还想不想拿回来?”耿照闻言一震,不由得停下脚步。
“论武功、论心计,当世怕也只有我,才能替你把木匣夺将回来,你信不信?”
这话从全身仅裹着一件单薄衫子、并起一双赤裸美腿娇娇斜坐的苍白女子口中说来,却有一股难以反驳的强大说服力,令耿照无法置之不理。
岳宸风之强,就连老胡那样的豪杰都难以抗衡,但自明栈雪出现后,岳宸风每一着都不脱其算计,便是身受紫度神掌重创,岳宸风、蚳夫人仍是拿她不住,任她在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徒呼负负……
耿照这才发现:明栈雪虽是浅浅笑语,却不由得自己不信。
--如果是她……绝对能够夺回赤眼!
明栈雪手握交襟,轻倚墙角,垂目拂去膝畔沾着的干草屑,淡然笑道:“当年我与岳宸风修习碧火功,之所以能突飞猛进,除了我二人的资质颖悟之外,更得益于一副珍稀难得的灵丹妙药“玄水云华丹”。那药分雌雄两枚,女子服阴、男子服阳,各有补益;用于男女合修,则效用倍增,进境不可同日而语。”
耿照忽想起那只掐金小盒里的青、赤两丸。昨晚情欲爆发,来得既快又猛,剥除她身上衣物时,几乎将裳裙撕得粉碎,金盒早已不知遗落何chu。
却见明栈雪随手从身下草堆摸出一只黄澄澄的物事,“喀答”一声揭开盖儿来,盒底一碧一红,两丸如滚盘珠般相互女干引旋绕,正是当日明栈雪舍不得服用的丹药。
“看来趁我昏睡之际,她已找到金盒,并且藏了起来。却不知……她还做了什么安排,打得什么算盘?”
明栈雪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含笑道:“你莫多心。这些年来我费尽辛苦,才又在平望都中寻到了这对“青璃赤火丹”,一样是滋阴补阳的灵药,自然要好生收藏。原想寻得海儿后与他一起服用,增益修为,无奈中了岳宸风那厮的紫度神掌,为救性命,不得不大耗真力化解雷劲。
“所幸青璃赤火丹珍稀难得,更胜过当年那两枚云华丹;而你又根骨奇佳,如能好生助我,不但功力能尽复旧观,甚至犹有过之。岳宸风不明究里,届时我俩杀他个措手不及,要想抢回你那只木匣,又有何难?”
她的提议极其诱人。
耿照如今是众矢之的,又失了胡彦之这等强而有力的臂助,别说从岳宸风手里夺回赤眼,便只想一路平平安安、顺利抵达白城山面见萧老台丞,亦难如登天;如五帝窟这样强横的敌人,沿途不知还有多少,凭他现下的能耐,委实是凶多吉少。
而“碧火神功”乃一手造就明、岳二人的内家宝典,是世人梦寐以求的神功,阿傻不过与她参研少时,懵懵懂懂间便练就了一身高明的道门圆通劲。与明栈雪一同修习碧火功,不但能提升自身的实力,更能获得强力的伙伴--那是犹胜受伤之前,武功、心计均不在岳宸风之下的,状态已臻巅峰的明栈雪!
凝思片刻,耿照纠结的眉头渐渐开解,神情若有所悟,似是下定了决心。
“你是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最好了,一点儿也不费力。”明栈雪笑道:“你我不妨先休息一下,养足精神,午后再与你讲解碧火功的心诀。我也要知道你对穴位、筋络了解到何种程度,内功不比外门功夫,须于用心chu用功。”
耿照摇了摇头,面色凝重。
“我不学碧火神功。”
明栈雪一时还以为听错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花笑靥凝于粉面,尚不及褪去;片刻才得一僵,蹙眉道:“你是不肯助我疗伤,还是不愿学碧火功?你可知道,除非我伤势痊愈,否则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人能助你夺回那只匣子?还是你不相信,我有这份能耐?”
“我相信你有这份能耐,所以我不愿学碧火神功,也不想助你增强功力。”
耿照缓缓道:“世上有一个岳宸风,已是祸非福;我若助你练功疗伤,再加上青璃赤火丹的神奇药力,不过造就另一名武功更高、心计更毒的岳宸风罢了。就算除去了岳宸风,遗患却不在岳宸风之下,我助你疗伤之恶,岂非胜过了岳宸风?”
他伸手指着草堆里并置的两具尸身,浓眉一轩,神情带着不可动摇的决心。
“明姑娘,岳宸风若是吃人的老虎,你便是魑魅魍魉。在我心里,你与他并无差别。”
明栈雪听得微怔,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俯、花枝乱颤,罕见地没有了一贯的温婉娴雅,笑声大胆而放肆,仿佛见到了什么稀奇无比的怪物。耿照冷冷回望,不发一语,直到她慢慢收了笑声,抬起一双炯炯放光的明眸,绝美的容颜上兀自挂着微笑,目光中却无笑意。
“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她盯着他的脸许久许久,才又低垂粉颈,随手拂着膝下,微带透明的纤纤玉指宛若鲜剥的茭白笋尖,不住在枯黄的干草屑间翻滚如搅浪,仿佛五只活生生的雪精,灵动纤巧,说不出的好看;耿照只瞥了一眼,目光便被她那玉碾似的指尖黏了过去,一时竟看得忘情--
直到她轻咳两声,耿照才回过神来,不觉胀红面颊。
明栈雪便像逗完了猫儿似的,将左手五指缩回衫里,方才一瞬间涌现的尴尬、失望、愤怒、阴狠……俱都一扫而空,仿佛从来不曾有过,又回复成那个雍容温婉、成竹在胸的美丽女郎。
她笑吟吟的望着耿照,活像看着一头不自量力、却又不知死活的流浪猫仔,全因她的宽容溺爰才得以存活,自己却一点儿也不明白。“等你想通了,再回来找我。我的提议依然有效。”
耿照不知该说什么好,双手一抱拳,霍然转身。
“后会有期了,明姑娘。”
正要迈开步子,忽然“当”一声巨响,一瞬间,偌大的草料仓里空气仿佛全被压挤到了一chu,然后才又迸碎开来;远至梁柱仓门、近至脚下地面,仿佛无一物不在震动,巨大的共鸣从里到外震撼着耿照,似乎要将腔子里的脏腑舌头全都震了出来。
“这……这是什么声音?”
震耳欲聋的轰然撞击,却未随着耿照的心神平复而消失。很快的,第二声、第三声……耿照低伏在窗棂下,慢慢数着这骇人的撞击巨响,心中隐约有了模糊的轮廓,只是怎么也无法与昨夜所见、所闻产生联系。
(是……钟声。)
只有百年古剎的巨钟,才能发出如此宏亮的金铁声响。但这里……怎能是寺院?
明栈雪微笑道:“看来,你还不知道自己置身何chu。”见耿照默然无语,也算摸透了他慎言而不妄断的性子,没等他回话,自顾自地笑着接口:“如你所闻,方才乃是寺里的晨钟声响。此钟声闻百里,震动三川,全东海仅此一座,别无其他。”
耿照错愕道:“这里……怎能是寺院?”
明栈雪笑道:“其实你想说的是:“寺院里怎能有婢女出入,还与男子躲入草料仓翻云覆雨,恣意偷欢?”殊不知这寺里不仅有女人,还为数不少,你没听那小婢开口闭口都是“夫人”么?”
耿照心念一动,转头奔至那被称作“庆如”的男子身畔,拽着僵冷的腕子从干草堆中拉出尸首,赫见男子顶着一颗青白的大光头,因为趴卧整夜之故,面部已显现出大片红紫尸班,不忍卒睹。
耿照翻出他褪在仓底的衣衫鞋袜,昨夜于昏灯下看来以为是灰褂白裤的装束,就着微明的晨光一端详,才知是木兰色的僧人中衣。这衣由一长一短的五对布条缝缀而成,又称“五条衣”,是比丘日常劳动、行走坐卧,乃至就寝时穿在里头的衣物,别chu难见。
“怎会如此?”耿照不禁瞪大了眼睛,思绪起伏不定;片刻才放落中衣,起身回头。“你……动手杀了比丘?你不知残杀出家人,是万恶不赦的无间之罪么?”
明栈雪听得一怔,旋即露出恍然之色,笑道:“我想起来啦,听说你是中兴军出身的,难怪如此反应。你家里拜的是龙王大明神,还是佛祖菩萨?”耿照面色一沉,怒道:“这与你屠杀僧人,又有什么干系?”
明栈雪也不生气,抿嘴道:“他昨儿可逍遥快活啦,身下弄着那名小小侍女时,有哪一点称得是比丘?我杀的,至多是一名破戒僧罢了,也要去无间地狱么?”耿照为之语塞。
须知在东胜洲全土,东海道最早有佛。
大日莲宗身为小乘佛教一脉,主张闻法信受、自求涅磐,曾手绾东海三分之一的势力,与天元道宗、沧海儒宗等分庭抗礼。宗主号称是佛陀世尊的弟子,亲聆过佛陀的教诲而成阿罗汉,一日从天而降驾临东海,让百姓结成秘社,修法超脱轮回,以成正果。
这样的要求大大违反了统治者的利益,故大日莲宗先与统治东海的龙族相抗,龙族灭亡之后,又遭到央土王权的血腥镇压,与薮源魔宗双双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迄今已逾数百年。
是故东境最早有佛,却也是遭排佛、灭佛最为惨烈的区域。
如今居民崇拜的“龙王大明神”,乃是混合了鳞族统治时期的历史记忆,以及残缺不全的莲宗遗制而形成的奇异产物,有道有佛,却又非佛非道。放眼东胜洲全境,除了东海一地,再找不到这样的信仰。
而风行其余四道的大乘佛教,是从西方跋山涉水而来,因受到央土王权的欢迎,一跃成为显学。又重新传入东海,不过是近一百年间的事,多少还是挟着央土王朝的统治强渡关山,影响力毕竟有限。
耿照之父耿老铁出身中兴军,所谓“中兴军”是指三十年前独孤阀起兵时,从各chu响应投奔的义军,其人来自天南地北,战后天下底定,五道残破、百废待兴,这群异乡兵便就地落籍,被遗留在全然陌生的东海之滨终老。
耿照从小随父亲、姊姊念佛拜菩萨,崇敬出家人,龙口村附近乃至朱城山下的王化四镇,俱都如此。是到了近十年之内,才陆续有东海当地之民迁入混居,渐渐也听惯了本地人口诵“龙王大明神”的尊号。
对他来说,杀害比丘与僧人破戒,同样是不可思议之事。
明栈雪笑道:“都说了东海无佛,你又何必认真?我告诉你,昨儿你爬上的这座山头,是越城浦外的第一名山阿兰山,山上梵剎如林,都是奉了朝廷恩旨,为“泽被教化”而设。这寺院便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名唤莲觉。”
越城地当三川汇流之chu,乃东海中部第一大城,亦是河道中的良港,故又称“越城浦”,自古便是交通枢纽,河面上舟楫相望、宛若棋布,终年络绎不绝,繁华犹胜于湖阴、湖阳两城。
阿兰山位于酆江、赤水的交角,孤峰挺秀,俯视江流,古称“桅杆山”。太祖武皇帝驾崩后,太宗独孤容继位为皇,他在一统天下的战事中看过太多血腥杀戮,遂推行利益天人、度脱一切的大乘佛教,改桅杆山为“阿兰山”,号召东海仕绅捐献人力物力,在山上修葺古剎,广开丛林,成为东境首屈一指的佛门传香。
莲觉寺号称“阿顶三川第一剎”,大名自是如雷贯耳,耿照暗忖:“本以为行至荒僻无人的野地,正可躲避敌人追踪,没想却到了越城左近。若真是莲觉寺倒好,我扮作迷途的香客,正可混出山门去。”打定主意,不再理会明栈雪,独自坐在窗棂之下,留意着射入窗缝的曙光。
一直等到日上三竿,觑准了个无人的空子,推窗跃了出去;回眸一瞥,见窗板晃摇的幽影之中,似有一抹滑润如水的女子曲线,没于草黄深chu,却说不清是腰是腿,或仅仅是出于自己的想象。
回首遮眉,阳光倒是比想象中更加刺眼。
耿照步出檐影,若无其事地往门墙的方向走去--如今推想起来:昨儿夜里那座没挂灯笼的小耳房,兴许就是莲若寺的某个偏门。循着原路出去,毋宁是眼下最安全无虞的选择。
走着走着,迎面忽见两名黑衣小沙弥并肩行来,均是十二、三岁的模样,衣着精洁、容貌清秀,头顶刮净的淡细青皮之上并无戒疤;眉弯细细,竟似描黛一般,细小的身子犹如乌檀化灵,十分巧致。二人低声说笑,神情、动作均不脱童稚气息,一直走到了耿照身前才发现他的存在,吓得掩口惊呼,停下脚步。
耿照故作镇定,合什顶礼:“两位小师父早。”又继续迈步向前走。
那两名黑衣僧童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忙开口将他唤住:“哎呀!施主,前头是阿净院,你……你是男人,不能去的。”脆嫩的童音无比动听,却把耿照唬得一愣,愕然道:“你……不是比丘!”
那少女比丘尼噗哧一声,掩口笑道:“所以我才打阿净院来。施主是堂堂男子,恰不能往阿净院去。”同行的女伴也给逗乐了,两人挤眉霎眼、你推我攘的,俱都笑作一团,却似春风催放,黑缁衣上颤着两枚新嫩欲滴的桃花蕾。
莲觉寺是东海首屈一指的佛门道场,寺中不但有僧人与来路不明的侍女偷欢,比丘合竟还与比丘尼同寺而居……耿照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此地所拜之佛,与他从小看大的非是一物。
正茫茫然不知所措,身后一人大叫:“喂,都让你们好好待着别乱跑,偏你这浑球听不懂人话!”耿照差点跳起来,本想撒腿就跑,一想不对:“听此人口吻,似把我当作了旁人。”莲觉寺内迷雾重重,他正缺一个堂而皇之的掩蔽身分,索性乖乖垂手而立,静观其变。
一名青年僧人气呼呼地赶了过来,那两名小小女尼忙合什行礼,乖乖巧巧地齐声道:“恒如师兄。”
被唤作“恒如师兄”的青年僧人原本便有满腹硝石火药,一遇这酥麻娇软的甜脆喉音,登时也软了手脚,红着脸干咳两声,讷讷道:“清音!你……你们别跟外人说话。若是被法性院的师叔们瞧见了,只怕又要责骂。”
那先前与耿照说话的小女尼清音颈子一缩,吐了吐丁香颗似的细软小舌,笑道:“还好只有恒如师兄瞧见。不说啦,兰音,我们走罢。”拉着师妹一齐离去,缁衣裹着的窄小臀股圆翘有肉,行走间一一的,背影竟也颇有风情。
那青年僧人恒如瞧得面红心跳,好半晌才会过神来,想起正事,头一瞪耿照:“你们这些个作死的乡下人!都说了不准到chu乱闯,你居然敢闯到阿净院去!”仿佛连拉他、揍他都嫌弄脏了手,抬脚便往耿照身后连踹几下,犹不解恨,自己一个人又叫又跳,踢得一阵黄土飞扬。
耿照身强力壮,捱几下自是不痛不痒,让那恒如像赶狗似的沿路驱赶,又回到了草料仓附近。只见在草料仓的另一侧墙边,蹲了十来个人,年纪约莫在十几二十岁之间,俱都是少壮男子,只是个个衣衫邋遢、头脸肮脏,只比乞丐稍好一些。
耿照低头瞧瞧自己,顿时恍然大悟,心中不禁苦笑:“我在山里逃了一夜,模样只怕比他们更加落魄。”墙边一名头戴草笠、獐头鼠目的中年汉子手持赶驴的藤鞭,趿拉着一双破烂草鞋,不住地来回巡梭;一见他来便作势要打,却被横如喊住。
“好了,别做戏啦,李三。这些人是要寺里要的,身上鞭鞭条条的能看么?”
那中年汉子李三嘿嘿陪笑:“大师父说得是、大师父说得是!”回头瞪了耿照一眼:“能来莲觉寺干活儿,是你十辈子修来的福气,再不安分些,小心龙王大明神一道天雷劈死你这王八羔子!”
耿照唯唯称是,偷拿眼角左右观察:这十几人个个蓬头垢面,身上衣裤均条条碎碎的烂布也似,一字排开那是谁也认不出谁来,也难怪贩卖人口的李三与恒如会错认他是其中一伙。
恒如从袖中取出串铜钱,点了二十几枚给李三。
“下回你再找叫化子来,一个人头我便给你砍一半儿。这些个腌臜货要养到能见人,得花寺里多少米粮!还不如去养猪,养肥了还剐下几斤肉来;养这些腌臜东西,老天都不过眼!”
“是、是!”李三连连哈腰,忽然压低嗓音:“大师父若要好的,我手上倒是有些外乡人,男的女的都有。人多了,蚂蚁窝里挑虼蚤,总能捡到一两只肥的……”
恒如冷笑。
“法会期间,慕容将军也是座上嘉宾,犯了他老人家的禁徙令,正好满寺抄斩。你李三要不也一起来?”李三面色煞白,忙不迭地搧了自己几耳光,连声告罪,捧了铜钱夹着尾巴便走了。
众人跟着恒如来到后进一chu天井,遍铺青石的院里有一口爬满绿苔的古井。原本廊庑的四面都各有几名小僧或坐或倚,懒惫谈笑,一见恒如到来才又慌忙起身,合什行礼。恒如也不理会,将一干乡人都赶到天井中,命令道:
“把衣衫脱掉,一条布也不许留!”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到确定和尚不是在说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脱得赤条条的。
恒如向小僧们使了个眼色,众僧嘻嘻哈哈地从地上抄起长逾一丈的青竹竿,“喀搭”几声脆响,竹竿横七竖八架上狭小的天井,俯视便如笔画复写的“井”字。天井中的十余名乡人动弹不得,纷纷叫嚷起来。
“这……这是做什么?”
“大师父!俺又没犯事儿,干啥给俺上竹棍?”
“快……快放开我啊!”
“噤声!”恒如把手一挥:“泼水!”
围在廊间的年轻僧人们提起水桶,一桶接一桶的往天井中泼洒;一旁有人不住从井中吊桶提水,源源供应。
其时正逢早春,院中难见天日,冰寒的井水泼在赤裸的身体上,连耿照铁打般的身子也忍不住发颤。更甚者,只要有人想闪躲、蹲下或逃跑,四面交错的竹竿便倏地夹紧,柔生生将人卡在当中,杯口粗细的柔竹往腰腹间一夹,当真是五内俱涌,直要自喉头挤呕而出,苦不堪言。
泼洗一阵,恒如命执役僧打来两桶清水,取出一大块油纸包裹的皂药投入桶中化开,以长柄勺舀着泼向众人。那药水色白如稀乳,气味刺鼻,肌肤一沾便微感刺疼,难以睁眼,只得闭目缩颈、捂住口鼻,又惹得僧人一阵轰笑。
耿照幼时在龙口村,曾见猪只牛羊以药水去虱,便是这般光景,抱头忖道:“他们竟把人当成牲口对待。”冷不防冰水着体,差点又跳起来。看来是药浴已毕,众僧又为他们泼水冲去药汁。
片刻竹竿撤去,乡人们两腿一软,俱都双手抱胸、蹲在地上,不住簌簌发抖。
耿照悄悄抹去面上的淋漓汁水,见恒如双手叉腰,站在阶台上俯视着乡人,大声道:“都给我听好了!三乘论法大会在即,为迎接从京城里来的法使钦差,寺里人手不够,万不得已,才让你们入寺打打下手。要不,凭你们这些低三下四的腌臜东西,再投胎几辈子,也踏不得佛门清静之地!”
众人饥寒交迫,连抬头之力也无,心中纵有不豫,此刻也只剩下气馁而已,顿觉自己果真卑贱已极,便似落水狗一般。
这正是恒如强迫他们剥衣泼水的目的。
他居高临下,睥睨四周,寒声道:“这里没有你们的神,只有佛--我,就是你们的佛,你们的天!从现在起,我叫你们站着,便不许坐下;说了让你们吃饭,才准张嘴。你们之中,有哪个作死的敢不听号令,我便把他从后山扔下去,看看你们信奉的龙王大明神,管不管得到如来佛国的土地!”
耿照的身子早已不冷,却不由自主地颤着,不知是愤怒抑或错愕。
(这……哪里是佛门?简直是拦路杀人的恶徒!)
恒如仿佛对脚下无知乡人的战栗十分满意,顿了一顿,确定无人敢稍稍仰头,朗声道:“卖命干活儿的人,佛也不会亏待他。你们在这里干一天的活儿,莲觉寺管吃管住,管你们穿有暖衣睡有炕,一天还算足五十文的工钱给你们;干足三十天,走的时候一次把工资发给你们,还加花红,给的是白花花的一两实银。”
去年央土大涝,东海道的官、商奉旨捐输大量白银米粮赈灾,造成东海各地的银价、米价飞涨,原本朝廷规定一两银子兑一千文铜钱,位于东海道北方的首治靖波府因在镇东将军慕容柔的眼皮底下,涨幅还勉强压抑在一千两三百文上下;在越浦、湖阴、湖阳等商业大城,银钱的汇兑早涨得不象话,物价也因此居高不下,民怨迭起。
这些贫苦乡人一辈子也没见过一块货真价实的银铤,听得莲觉寺居然要以价高的银两充当工资,莫不欢欣鼓舞,适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耿照也跟着咧嘴傻笑,故作欣喜的模样,心中却想:“一月的工资足一两白银,可比衙门差役、世袭军户高多了。究竟……要干什么活?”却听恒如说:“依寺内的规矩,入门之人除了香客,其余皆是出家僧人。你们可不能这样干活儿。”换执役僧取了板凳剃刀,要为乡人们落发。
一名缺了门牙的青年汉子嚅嗫道:“佛……佛爷!俺家里只俺一根孤苗,要传宗接代的。俺……俺可不能做了大和尚。”
恒如冷笑道:“剃度为僧,你配么?我呸!你们剃头、穿僧衣不过做做样子,除了我或其他“如”字辈以上的弟子问话,通通都给我装哑吧!寺中香客进进出出,哪个敢多说一句,我一样扔他下后山。”
众人依言,一个一个坐下剃头。
耿照进退维谷,转念忽想:“明姑娘说阿兰山上梵剎如林,寻路下山,哪还有比扮成和尚更方便的?”豁然开朗,也坐下剃了个大光头。在井边取水洗去落发,就着水面一看,差点连自己也不认得,心想:
“也好!便是岳宸风从天而降,又或明栈雪破仓而出,只怕也认不出我。六大门派也好、外道七玄也罢,人人都拿着赤炼堂贴出的绘影悬红来寻“耿照”,却不会为难莲觉寺的小和尚。”虽身陷异地、不知所以,忽有种心怀一宽的感觉,若非不欲惹眼,几乎要放声大笑起来。
恒如命人取来旧僧衣,让众人更换妥适,随即分派工作,由执役僧们各自带去干活。
这“干活”二字却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语黑话,而是扎扎实实地干活儿,从打扫庭除、修剪花木、清洗大殿乃至膳房帮厨,无所不包,工作既繁杂又沉重。饶是乡人们平日劳动惯了,也大感吃不消,只是一想到一两白银的月资,人人都咬牙苦撑,不敢懈怠。
托了被人使唤着东奔西跑之福,耿照也摸清莲觉寺的地理位置:原来莲觉寺共分三院,此间之“院”非是三合两厢、前后数重的大宅深院,而是指分布在阿兰山的山腰之间、涵盖数里方圆的三chu聚落。
莲觉寺的主体称之为“上座院”,乃昔年东境小乘教史中的宝剎,由来已有数百年;院中大殿名曰“觉成阿罗汉殿”,法性院、铜鍱院、优婆离阁……等僧众居住、修行之所皆环绕阿罗汉殿而建,名动天下的万斤钟楼也在此间。
在上座院之下,又以旧日遗留的小乘寺院遗址,辟建出另一座富丽堂皇的庭舍,提供香客留宿之用,名为“王舍院”。而与王舍院以一片园林相隔、昨夜耿照翻墙而入的“阿净院”,则是专门留宿女众的地方。耿照稍早遇见的小女尼清音与兰音,便是出自此院。
从大乘佛教重入东海,“礼佛”已成为富人间竞夸豪奢的游戏。
举凡送往迎来、婚丧喜庆,均不免要在自家支持的寺院里办一场沾露法会,广邀亲朋好友、名人骚客参加,供养知名的僧人登坛说法;或有名门淑媛在出嫁前,也会偕母姊或闺中密友前寺院斋戒,期间每日请名僧“法语涤心”,或说孝亲报恩,或说姻缘因果……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莲觉寺是越城浦左近最负盛名的寺院,王舍院、阿净院中一年到头都有贵客,法会及涤心斋等日以继夜,莲灯长明。故昨晚耿照一翻过院墙,便见燃灯如昼,恍如不夜。
而那与庆如通石更的少女莲儿,可能便是阿净院中某家夫人的婢女。
耿照忙了一早上,他身手敏捷、力气又大,过往做惯了粗重活儿,干什么都是又快又好,执役僧的头头爰他的利落,便唤去上座院的香积厨帮忙。
他被领着走过了一条林木葱郁的迤逦山道,虽近正午时分,铺着平整青砖的林道里却也不怎么炎热,扑面松风习习,令人胸臆一宽,十分舒爽。
耿照本想一出阿净院的门便夺路下山,谁知那执役僧首却给了他一根扁担,让他担着两束柴捆上山,前后又都有其他执役僧人夹道,竟无可乘之机,就这么糊里胡涂地进了上座院帮厨。
上午一同刷洗剃度的乡人都在山下,只耿照一人来此。他天性勤奋又好使唤,帮着洗菜生火之余,便与厨中的另一名中年执役僧闲聊起来。
“师父,您出家多久啦?”
“没出家!”那执役僧咧嘴一笑,挑了挑宽疏的眉头。“这年头僧人出家,非得家世好、有闲钱,才能打通关节,买得一张朝廷核发的度牒。我老家在天长镇,家里给人种庄稼的,你说我这种出身,供得起和尚么?况且,老子也生得不够体面。”
他的确生得矮小肥胖,皮肤黝黑,笑起来便像是一颗晒裂了的干皱南瓜。
那执役僧见耿照直发愣,又笑道:“傻小子!大和尚们何其尊贵?有朝廷支持,又有富人供养,不会下厨来洗菜煮饭,或去打扫茅厕什么的;反正寺院里有的是钱,要厨子、长工,甚至要婢女服侍起居,买进寺里来便是啦--只消一家伙把头剃了,看起来也都是和尚尼姑。”
耿照想起早上碰见的小女尼清音,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您的意思是--”
“我跟你一样,都是剃了头来帮忙的。这里的人大多都是。”他压低声音:
“我来了两年啦。这儿给钱又大方,一年还放我两月的假回家瞧瞧;虽是辛苦了些,也值啊!只是人无长性,我回家两趟再回来,当初跟我一道进来的,却都瞧不见人啦。这些个懒东西!”
耿照无言地拿起菜刀,也不多瞧,双眼怔怔定在空chu,手起刀落,眨眼将削皮去子的瓠瓜片成一排微微透光的薄纸。
(这便是东海的……佛。)
追求普渡众生的信仰,怎能变成这样光怪陆离的东西?
香积厨之外,忽然一人叫道:“来几个有力气的,快!”声音熟悉,竟是恒如。
厨房里的火工头头一抹额汗,随手点了几个人:“你!你!还有你!跟恒如师父去!”提声吼道:“就这么多了!再少个人,午斋便等着晚上吃罢。”铁铲“劈哩啪啦”敲刺着铁镬,仿佛在发泄着火气。
恒如也不啰唆,抄起布巾往三人身上扔去:“把汗擦一擦!外衫全都换掉。待会抬东西的时候,不许龇牙咧嘴,走路步子要稳,个个都得给我“法相庄严”!谁给本寺丢了脸,我扔他下后山!”
耿照擦干汗渍,换过一身干净的木兰色五条衣,形制与恒如、与草料仓中庆如所穿如出一辙。耿照心想:“看来,穿这木兰色僧衣的便是“如”字辈的正式弟子了。那庆如之举或许是他私德败坏,与旁人无关。”
恒如领着含耿照在内的四人走进库房,命他们两两成对,分别以肩木扛起两只扎了大红花彩的朱漆木箱。那木箱长约四尺、宽约尺半,深不过一掌余,入手却颇为沉重,两人一前一后、对扛而起,连肩木都被压得微弯。
与耿照合挑的非是香积厨内的执役僧,而是一名长相清秀的小和尚,约莫十五、六岁年纪,气质、容色与半路剃头的杂工全然不像,应是寺中正传。他身形修长,膀子却没甚气力,明明重量已多由耿照承担,还没迈步走出库房,他已扛得脸色煞白,气喘吁吁。
恒如冷眼一睨,哼道:“一德,你庆如师叔呢?怎到现在还没看到人?”
被唤作“一德”的小和尚低道:“回……回师伯的话,弟子不知。”不知是不堪负重抑或畏惧师伯,短短两句应得支离破碎,上气不接下气。
恒如冷笑:“同住一院你也不知道哇?那没说的,只好劳烦你帮个忙,做一回挑夫了。”一德不敢反口,低声道:“弟……弟子自当尽力。”
恒如似有意再压他片刻,训诫四人:“这礼物的主儿,乃是本寺法性院的首座显义大和尚,他老人家动一动指掌,全寺怕要翻得几翻。他老人家的脸面,便是本寺的脸面,谁要是让他老人家在贵客面前失了面子,几条命都不够陪!”
众人唯唯称是,抬着礼物出了库房,浩浩荡荡地来到法性院。
院门之外,立着一名魁梧昂藏、浓眉鹰目的壮年僧人,身旁有六七名身穿木兰僧衣的弟子簇拥,益发凸显他的高大结实,强健的体魄几欲鼓破织着金络的大红褂子,紧绷的袈裟上浮出虬劲的肌肉线条。
显义大和尚蓄着修剪齐整的燕髭,肌肤黝黑如铁,合什站立的姿态犹如一杆精铁铸就的独脚铜人。
他瞥了行礼的恒如一眼,低声道:“庆如呢?”声音沉如磨铁,音浪的余震仿佛都在喉间腹里滚动。“启禀师父,庆如师弟尚未出现。”恒如恭谨地回答,眉目间平平淡淡的不见喜怒。
“晚点再找找。”显义大和尚道。
“是!弟子遵命。”
山门外一阵螺角声起,低呜呜地吹了进来。
显义大和尚浓眉一动:“贵客来了!”巨灵神似的粗壮长腿跨出院门,率领众弟子一齐列队迎接。耿照也退到一旁,还未放下肩上的大红木匣,门外知客僧扯开宏亮的嗓门悠悠唱名,却吓得他魂飞魄散:
“东海道臬台司衙门、经略使迟凤钧迟大人拜山,本山弟子恭迎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