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一声篾帘掀起,灿烂的朝阳不但射入窗棂,更穿透紧闭的眼皮子,炙得双目一片炽红,毋须睁眼便觉刺亮。耿照举手遮额,只听哈哈一声朗笑:“日上三竿啦,你小子还睡得人事不知,敢情是昨晚太劳累了?”来人一脚踹上六柱床的牙板腿足,踹得天摇地动差点散架,竟是胡彦之。
他吓得一跃而起,头一个动作便是拥被左遮右掩,唯恐一左一右夹陪着的、赤裸裸的两美人尽泄春光,全教老胡瞧了去--
偶一抬头,瞥见壁上悬挂的那柄碧水名刀,倏然想起:“不对!我下半夜便离了姊姊的别院,这里是我自己的房间。”一摸果然衣衫俱在,连靴带都未解下,只是辗转半宿,自是凌乱不堪。
胡彦之双手抱胸,两条腿迭在桌上,一吐口中长草,冷笑道:“你这是干什么?舞龙舞狮么?”耿照讷讷地把棉被放下,为掩心虚,慌忙低头迭被。
“好了、好了!别忙啦,挺累人的,歇会儿!”胡彦之怪眼一翻,哼哼两声:
“昨晚上哪儿了?老子里里外外找了一夜,差点没把流影城翻两翻。看看你这副德行,神浮气虚、双目游移,衣衫不整、烟视媚行!一脸的淫贱相。啧,肯定找女人去了,是不是?”
耿照恨不得钻地埋头,正没着落chu,“咿呀”一声门扇推开,一抹窈窕俪影小心跨过门坎,竟是端着瓷盆清水的时霁儿。
两人一打照面各自脸红,偌大的房里回荡着“噗通噗通”的急促心跳。胡彦之大起狐疑,忍不住掏了掏耳朵:“娘的!敢情牛鼻子师傅的那部先天道功真有奇效,老子修为大增,耳力突然一下子变得忒好?”
到底是时霁儿多见场面,不慌不忙,欠身福了半幅,晕红双颊,细声细气地说:“典……典卫大人早!胡大爷早。”着小腰走近桌畔,一反平日蹦蹦跳跳的模样,步子轻碎、细腰款摆,行走似是有些吃力,别有一番妩媚婀娜的女人味。
胡彦之抱臂啧啧,紧盯着她的背影不放,既不舍移目,又暗自心惊:“奇怪!这下连眼力也不对劲了。我……我怎么老觉得这丫头的小屁股比昨儿有肉,居然肉呼呼的又圆又翘……不对!耳目异变,这是心魔大盛之兆。看样子再练下去,没准哪天连卵蛋都要自动脱落,老子当场破碎虚空,后半辈子都得在天界做斋公啦,这可大大不妙。”疑心是自己练功过度,竟致走火入魔;想着想着,不觉一头冷汗。
霁儿将洁口的木齿与药膏,整齐排入一方小红漆盘,端至榻前。
那膏盛装在有盖的琉璃小碗里,以桑槐嫩枝煎水熬膏,入姜汁、细辛、甘草、细盐,以及乳香没药等珍贵香料制成,是横疏影自平望都携来的秘方,东海境内仅此一家。
二总管事必躬亲、物求精洁,还特地为这种药齿膏取了个名目,叫“漱香饴”。连放入口中嚼软、清洁牙缝的“木齿”,也是取新鲜的嫩柳条来用。
霁儿将柳条上的露水抹净,沾了琉璃碗里的玉色细膏递给耿照,以手绢盛接他嚼碎哺出的青渣;接着香汤漱口,温水洗面,最后点上一碗提神醒脑、开胃通肠的松针玉露茶,总算完成了王侯府中的晨间梳洗。
胡彦之看得是瞠目结舌、艳羡不已,忍不住大摇其头。
“妈的!怎么我就没遇上这种好事?”老胡呼天抢地:“时丫头!你盘上还有几枝,那豌豆泥似的糖膏老大一碗的,对上开水能冲它个满满一壶。长幼有序,我跟这小子是拜过把子的,你也服侍我一下罢。”
霁儿抓起剩下的柳条往窗外一扔,冷笑:“胡大爷的嘴巴大,柳条不顶用。待会儿我去厨房拿把葱来,给胡大爷沾沾韭酱凑合凑合。”
胡彦之正想抗议,却被霁儿小手一推撵了出去。
“胡大爷,我伺候典卫大人更衣,麻烦你回避一下。”
“避什么?他全身上下有哪一chu,是你看得我看不得的?”
霁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骨碌碌一转,满脸得意振振有词:“胡大爷是平民百姓,平民窥人燕私,有伤风化,至少要打三十大板;若亏礼废节、冒犯朝廷官员,论的是“不敬”之罪,小则系狱,大则充军。为了胡大爷好,你可千万别看。”
胡彦之双手抱胸,哼笑道:“偏你看了没事,我看就要下狱充军?”
“我是服侍大人的小丫头,自然没事;若胡大爷也做了小丫头,一般的没事。”
胡彦之一口痰憋在胸里,噎得捶胸顿足,忙抄起桌上的茶壶仰头就口;连吞了几口冷茶,陡然间明白过来,对霁儿一竖拇指:“好你个丫头!嘿、嘿。”冲着耿照一指,贼眼溜溜,忙不迭地晃脑摇头,淫笑道:“好你个小子!呼、呼。”左手圈指、右手食指不住进出,满脸的猥亵暧昧,嘿嘿呼呼地踅出门去。
霁儿小脸胀得通红,气鼓鼓地把门掩上,背转身来,忽然变得捏羞怯;捏着裙角定了定神,才低着头小步走回床前,为耿照解衣擦拭。耿照见她身子微颤,大起怜爰,低声问:“还疼不疼?”
霁儿又羞又喜,先是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
“昨……昨晚不疼,今儿疼。”声音细如蚊蚋,吐息热烘烘的,羞得连眼都不敢抬:“活像裂开似的,又像给刀子割了,走路都疼。”
耿照心疼不已,轻捉住她一只小手,只觉入掌滑腻,如敷细粉,柔声道:“别弄啦,你先歇会儿。我自己来行了。”见霁儿乖乖任自己握着手,鬓边额际垂落几绺散发,胸中温情涌现,忽觉两人无比亲昵,却非肇因于昨晚的荒唐缠绵,而是在这间屋里,在并坐共食的那一刻便已定下缘分。
两人双手合握,并肩坐在榻缘,片刻耿照忽然一笑,又问:“你恼不恼我?”
霁儿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又跟着点了点头,自己却“噗哧!”笑了出来。
“昨晚不恼,今儿恼!”她晕红双颊,娇娇地抬眼一瞪,终于又回复成那个俏皮活泼、快嘴利牙的时霁儿。“真是连走路都疼呢!疼死人了。”
耿照心生怜惜,笑道:“你心里不舒坦,只管骂我好啦!总之……是我不好。”
“我是陪嫁的小丫头,怎能骂相公?”霁儿俏脸飞红,娇羞的模样分外惹怜:
“你……也没有不好。你待我挺好的,我……我很欢喜。”
想起中夜霁儿醒转,三人又同榻合欢、极尽缠绵的荒唐香艳,耿照脸也红了,与她并坐一会儿,才省起有些体己话要嘱咐;自己虽未察觉,倒也有几分丈夫派头。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也替我好好照顾姊……二总管。”
“要你来说!”她瞪他一眼,噘起小嘴:“我一向都照顾得好好的。你……”话到嘴边又吞回去,眼眶一红,险些掉下泪来。耿照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霁儿双肩抖动,静坐了片刻,才捏着手绢拭眼,强笑道:“也不好让胡大爷等太久,我服侍你更衣。”替他里外换过一身新衣,在床头留了个小包袱,收拾漆盘瓷盆等,低头退了出去。
胡彦之咬着长草踱进门来,跨腿而踞,双脚乱抖,一双贼眼不怀好意。
“看不出,真是看不出啊!”他啧啧摇头,语多感慨:“你小子一副老实相,采花居然采到横二总管的贴身侍女头上去了,真个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发春小狗到chu骑”,色胆包天,大有前途啊!”
“老胡,你就别消遣我啦。”耿照一点都不想陪他抬杠。
“干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生来就是为了干这个,要不多生给你那一副做甚?你小子眼光不坏,那小丫头一看就是上等货,开包之后春情满溢,浑身都透出一股瓜熟蒂落的女人味,日后大有可为。老子在湖阴、湖阳多识粉头,既然你也是同道中人,以后说话干事就方便多啦,带你去针砭几回,包管小丫头服服贴贴,非你不爰。”
他见耿照唉声叹气的,只道是初临战阵,早早便丢盔弃甲,不免垂头丧气,更是频频安慰,劝解道:“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有谁一来便搞得女人哭爹叫娘的?这样,有空我传你一路《乱摇凤首金枪诀》,此乃道家房中术的奥妙法门,配合《一苇棍》的劈、崩、缠、绕、点、拨、拦、封等八字诀,以及玄素一脉的“翠辇华盖,蜜穴盘龙”之法,那简直是……嘿嘿……呼呼……”
“你们观海天门怎么都专练这些?”耿照差点晕倒。
“武艺即人生嘛,你小子懂个屁!”老胡猥亵一笑:“昨晚吃独食的事且不与你计较,老胡大人大量,今儿专程找你去看姑娘。你良心要没拿去喂了狗子,趁早反省反省,下回改进。”
“什么……什么姑娘啊?”耿照一片茫然。
“拿大刀子砍人的姑娘。”胡彦之不由分说,柔拖他出门:
“你忘啦?万劫的宿主,那水灵水灵的丫头。咱们瞧瞧去。”
◇◇◇
碧湖被安置在一chu偏院里,院落四周都有铁甲卫士连班戍守,巡城司每半个时辰就派一支全副武装的哨队来巡,其余闲杂人等若无腰牌,决计不能靠近,守卫甚是森严。
当日禁园一战,众人识得妖刀厉害,曾遭妖刀附身的碧湖与阿傻便被分开安置,严加看管,而连着铜蛛刀座的天裂刀便留在原chu,无人敢稍稍接近,免得命丧妖刃之下,那两名死无全尸的公人便是活生生的榜样。独孤天威下令将“不觉云上楼”以厚重的箦板封死,周围铁索环绕,连门窗缝隙浇以铁汁,整座楼子顿成一大根密不透风的封顶烟囱管。
流影城主行事虽疯癫,这一下倒不失为妙着。被独孤天威这么一弄,除非以斧钺砍开楼墙,否则出入无门,谁也难打妖刀的主意。
在楼外的方圆百尺之内,巡城司更是广布岗哨,严密防守;若无二总管的亲笔关条,就算出示金字腰牌也无法靠近。独孤天威嚷着要在后进另辟园林,早早便迁出禁园,园中只剩独孤峰直辖的金甲武士及禁园铁卫轮班巡弋,只怕还比城门保防更加严密。
比之妖刀天裂,碧湖的待遇不知好上多少倍。那院作二进四合,照壁低斜、路径曲折,小小的前院打扫得十分整洁,墙边栽着两棵榆树,光秃的枝上不见绿叶,却已结满黑豆般的细小花蕾,生气盎然。
耿照出示七品典卫的金字腰牌,沿途无人敢阻,两人穿过小小的垂花门,相偕步入中庭。
一名年约六旬、长得干瘪瘦小的银发老人自西厢推门而出,一身布衫整齐朴素,料子甚薄,裁剪十分妥贴;老人身后跟着一名童子,童子的身上还背了只药箱。耿照认出是专为城主夫人看病的名医程虎翼,乃京城太医令致仕,人称“程太医”。正想向老胡介绍,他却抢先一步挥手,笑道:“程太医早啊!”
老人点了点头。
“胡大爷也早。来看姑娘?”
“是啊!”老胡大笑:“都说“送佛送到西”,是我救了她回来,也盼她身子大好,没病没痛的。是了,给您老引见,这位小哥是我拜了把子的,刀皇武登庸当世传人,耿照耿兄弟。当日在禁园里大显神威,救下城主的就是他啦!救回碧湖姑娘,也得算他一份。”
程太医似是不太留心,只淡淡一拱手。“英雄出少年啊,久仰了。”
耿照老大不自在,赶紧打揖回礼。胡彦之笑道:“碧湖姑娘醒了?”
程太医摇头。“还没。”
胡彦之皱眉:“都睡几天了,这会儿还没醒?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程太医道:“她身子太虚,我给她开了些温补的方子,回头让大膳房煨一罐浓浓的鸡汤,撬开牙关哺喂,慢慢调养身体,回复元气。气血理顺了,身子自然壮健,也才能恢复神识。”
胡彦之与耿照对看一眼,摇头苦笑:“太医莫以为我在说笑。我与耿兄弟亲眼看见她扛起一把将近一丈长的大石刀,举重若轻,健步如飞,简直像是小孩手中的波浪鼓。要说她身子太虚,世上恐怕没个身强体壮的人了。”
“那叫做“寅吃卯粮”。”程太医哼的一声:“她筋骨受损,高烧不退,心火亢盛、肝火上炎,这股火气上逆至极,则血菀于上,这才昏迷不醒。”
二人听得迷糊,胡彦之正想开口,程太医忽问:“胡大爷身子壮建,武功甚高,不知能举几斤?”胡彦之被问得突兀,微微一怔,抱臂笑答:“两百来斤总没问题。太医莫看耿兄弟个子小,他天生神力,没准还在我之上。”
程太医没理会,又问:“若一次让胡大爷扛起五百斤,又或教你扛一两百斤的物事,一整天都不放,那又如何?”胡彦之笑道:“那肯定要我的命。便以耿兄弟的神力,只怕也不能够。”
“正是如此。”程太医拈着须经,随手比划:
“碧湖姑娘本举不起重物,说不定也跑不快、跳不高,然而却因不明的缘故,身子柔逼出潜力,就像胡大爷说的“举重若轻,健步如飞”,直到超过了身体负荷,这才昏厥过去。若未晕迷,只怕身子受损过巨,轻则筋骨摧折,重则五内破裂,精血败坏,远非调养所能愈可。
“问题是:人不可能超用自己的身体,到了这种匪夷所思的境地,人身会感到疲惫疼痛,便是为了保全自我。即使她意志过人,可以忍耐如此剧痛,也不可能不明白身子已到极限,再往前一步便有性命之忧。除了“着魔”之外,我实在是想不出其他的可能。”
胡彦之闻言倏凛,转头与耿照面面相觑,两人心中俱只一念。
(妖刀附体!)
耿照不禁摇头,忽然问:“太医,有没有什么样的迷魂药物能控人心智……”
“……以致让身体不知疼痛,无穷无尽地发挥潜能?”程太医淡淡一笑,稀疏的白眉轻轻颤动。“有。我学医近五十年,经手过的秘药毒方之中,至少有三种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但被下药之人决计不能像碧湖姑娘这样,还能靠晕厥停止疯狂,体内既无药性残留,又没有造成异常的出血或其他破坏。
“能那般驱役身体的,已不能称做是“药”了,那是戕害身心的剧毒。要问我的话,我会说碧湖姑娘并未中毒,她身上没有用过毒的迹象,除非有一种毒药能在瞬息间自体内消失无踪,没有遗害,不留痕迹,就像……就像从没被人下过药一样。
“对大夫来说,相信世上有这种毒药,还不如相信着魔算了。”
胡彦之哈哈大笑,耿照也忍不住笑起来。“太医,那阿傻呢?”片刻,胡彦之又问。程太医淡然道:“他就是单纯地中了毒。毒物刺破手掌,将毒素注入血液,一瞬间走遍全身,造成阳气过亢、浑身奋进之兆。”
胡彦之浓眉一轩。
“那不是与碧湖姑娘一样么?”
“哪里一样?”老太医皱起疏眉,嗔怪似的瞥他一眼,略带责备的目光仿佛正对毫无慧根、又不用功的顽劣学生。
“此毒主行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阳三焦经,毒质入任督二脉,借冲脉联系先天与后天之气的特性,迫使气力一股脑儿爆发出来。中毒者神识浑沌,非气空力尽不能稍止,以致邪盛阳亡,极是伤身。
“况且,冲脉是总领诸经气血的要冲,为男性宗筋之根本。此毒戕害冲脉至深,若非阿傻底子深厚,就算解了毒性,也将再难生育。”
耿照急道:“太医!这毒有解么?”
程太医道:“此毒无须解药。一断供应,毒素便会慢慢被身体化消,然而遗害不绝。我不知道刺破那阿傻手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但他要是再握那物事一次,肯定断子绝孙,永远失去男子的雄风,就算不死于精血败坏、阳气暴失,也将辗转病榻,气血衰竭而死。”
胡彦之听得心惊,却不动声色,以眼神示意耿照保持冷静,一边对程太医笑道:
“听来也是麻烦之症,有劳太医多费心啦。”
老人不耐挥手。
“劳什么?我四十五岁入太医局,从此只能看看伤风妇科,虽说皇室无疾、天下太平,都告老还乡了还干这个,气闷!差点忘了自己是大夫还是官。好在你们送了两个麻烦过来,总算活着有些味。不说了,我瞧阿傻去;你们若要看他,晚些再来。”双手背在身后,快步行出月门,真个是健步如飞,丝毫不见老态。
“不能再让阿傻拿那柄鬼刀了。”胡彦之见他走远,低声对耿照道:
“得想个法子,把他弄出城去。独孤天威铁了心,教他持天裂上场对付岳某某,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若阿傻那个笨蛋当真傻得要去送死,起码要替他换一柄刀。要不,就算老天爷发昏,又或岳某某阴沟里翻船,真让阿傻一刀干掉了,虎王祠岳家庄也断子绝孙,什么都是白饶。”
若无天裂妖刀,岳宸风与阿傻的实力差距堪称天地云泥,恐怕连比都不用再比。
“阿傻别上场最好。”耿照喃喃道:“他大哥也只盼他平凡度日,不要再想报仇的事了。倘若送了性命,岂非白费了阿傻大哥的牺牲?”
胡彦之淡淡一笑。“那种心情,你不懂的。没亲身经历过,不明白被灭门毁家、失去亲人到底有多痛,还有那颠沛流离,chuchu被人欺凌的彷徨与无助。或许支撑阿傻活到现在的,就是那样刻骨铭心的痛苦。”
耿照愕然转头,却见他仰天哈哈,伸手推开西厢门牖,大步而入。
房内窗明几净,收拾得颇为雅致。榻边斜坐着一名黄衣少女,前襟起伏饱满、呼之欲出,却是黄缨。她转头一见耿照,不由得眉开眼笑,连眼角边那颗晶莹的朱砂小痣都笑意盈盈,如渍糖膏。
“你来啦!”她嘻嘻一笑,瞥见胡彦之眉头微皱、神色不善,抢先一步开口:
“胡大爷早!几日没见,怎地胡大爷越发英明神武,浑身充满王霸之气,虎躯一震,只怕便要流得一地哩!”
胡彦之被她一顿抢白,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总不好先发难,只得压着性子,咬牙狠笑:“合着我这王霸之气还是掺了水的,稀得满地横流,黄白一片。你待会起身可得当心,别踩了跌跤。”黄缨忍笑道:“不碍事、不碍事!胡大爷自己也小心,莫要原汤化原食,凭空短了几寸。”
耿照无心听两人斗口,见床榻之上,娇小的碧湖静静躺着,容颜似比印象中更清减几分,肌肤犹如玉质般通透剔莹,小小的脖颈与指头有股说不出的细致,较清醒之时更像人工造就,浑不似活物。
黄缨从瓷盆中拧出一条雪白巾帕,细细为她擦拭头脸,拨顺额发,又将干净的湿布覆在她额上。
衬与碧湖通透的玉色柔肌,她面上那条粉色的斜疤格外怵目惊心,遭利刃剖开的凄厉伤口已然愈合,浅浅的粉红色犹如初离母体的幼小胚胎,沿刀痕微微隆起一道,令人不忍多瞧。
胡彦之默默端详,片刻才问:“她这疤是自小有的,还是后来才受的伤?”
黄缨接口道:“说是被妖刀砍花的,不过我也没瞧见。她运气可真不好。”
“谁拿妖刀砍了她?”
他的口气隐有一丝疾厉,明明脸色未变,依然随意抱臂站着,却有股难言的沉重压迫。黄缨察觉不对,强笑道:“我不知道!胡大爷可别吓唬人。总之就不是我。”
胡彦之耸肩一笑。
“想也知道不是你。你这丫头片子忒厉害,等闲不干刀头染血的勾当;真要想杀人,肯定唆使别人动手。”
黄缨见他又恢复平日的模样,肩头一松,笑道:“以前不识胡大爷,那是有心无力,以后我就知道该找谁啦。”
胡彦之与她东拉西扯一阵,忽然想起什么,喃喃道:“这样的伤疤未必不能治。据说东海之内有个异人,堪称外科圣手,能续断臂、肉白骨……但要找这人帮忙,倒是有些棘手。”
黄缨奇道:“程太医也说,有个人能治碧湖的疤,只是有些麻烦。她的脸若能治好,不定能当上掌门的第四弟子,门里的姊妹都这么说。”胡彦之笑道:“杜妆怜号称“天下选徒、授徒第一”,敢情选的是花魁,还看相貌美不美?”
黄缨笑道:“自来便是这样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胡彦之一笑,不再说话。
她察言观色,心中已有主意,眨眼笑道:“胡大爷,我同耿照出去说些话,你是有身分地位的人,可别来偷听。”不由分说。拉着耿照往外头走。
耿照的手掌被她两只温软的小手交握着,上臂给黄缨掖在乳胁之间,触感细滑柔腻,不禁想起断肠湖中肌肤相亲、红螺峪里饮精解毒的旖旎香艳,砰然之余,忽觉一阵温馨,心想:“我与她相识不久,却一同经历过这许多。”
两人来到中庭,耿照问道:“好啦,这里没有别人,你要同我说什么?”
黄缨噗哧一笑。
“你傻的么?瞎子都看得出,胡大爷对碧湖特别不同。我卖他个人情,让他们俩多聚一聚。”
“你想多啦!老胡是因为救了碧湖姑娘,才关心她恢复得怎么样。我也很关心碧湖姑娘,你瞧,这不是来看她了么?”耿照笑道。
黄缨老实不客气地翘起兰指,刮面羞他:“不害臊!你呀,肯定是被胡大爷拖来的,包管进门前还不知房里是谁哩!一见了人,心里想:“啊,原来是水月停轩的碧湖姑娘!”心思一转,又挂念起我家红姊来啦。我猜的真不真?”
耿照面上微红,神色倒是一派怡然,笑着说:“我也挺想你啊!不知你吃住惯不惯,心里一直挂念。”黄缨嘻嘻一笑,双手撑着围栏往后倚坐,裙下两条细腿胡乱踢晃,绣鞋尖儿缀的鹅黄绒球乍隐倏现,犹如随风舞动的蒲公英。
“城主说碧湖被万劫附过身,没准还有什么变化,暂时不许咱们离开。这下,得在这儿多住上一阵子啦!”看样子她并不十分想念断肠湖畔的水月停轩,这几句说得轻描淡写,微风吹拂,几绺细柔发丝黏上白皙的面颊。
耿照正瞇着眼看得出神,黄缨忽然回过头来。
“对了,入城好些天了,你还没同红姊说过话吧?”
耿照心头一跳,欲言又止,只摇了摇头,淡然笑道:“我嘴笨得很,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想想还是不要了罢?免得两个人都尴尬。”
黄缨摇头道:“你这人!干嘛对自己这么苛呀?没的自寻烦恼!依我说,想见面就去见她一面,有什么就说什么;得先让自己开心了,才能让别人开心不是?什么东西都憋在心里,这样活着不难受?”
她两手微撑,“嘿咻”一声轻巧跃下,饱满的胸脯颤起一片眩人雪浪,几乎让人产生衣布薄如蝉翼、贴肉起伏的错觉。“好了,我替你找红姊去。她若也想见你,你总没话说了罢?”
耿照本想阻止,不知为何看着黄缨的背影却有一丝莫名的安心,仿佛能想象她回眸笑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模样,再也自然不过;话到嘴边没了着落,肩头一松,也不想再抵抗,只是忽然觉得有趣:
“喂,这事你有什么好chu?瞧你这么热心的。”
“好chu大了,你不知道么?”
黄缨嘻嘻一笑,结实却充满肉感的小蛮腰一拧,转过身来,双手背在身后,仍轻轻巧巧地踮着步子,不住向后倒退。她背后仿佛长了眼睛,脚下踩着蜿蜒迤逦的铺石左弯右拐,片刻便退出了月门;那抹狡黠的俏皮笑意一现而隐,还有如月夜星海般的盈盈眼波。
“你开心,我就很开心呀!”
◇◇◇
“叩”的一声,染红霞放落角梳,却未回头。
圆如月盘的澄黄铜镜里,映出一张波影潋滟的面容,晃漾着犹豫错愕的美丽。
“他……想见我?”
仿佛意识到镜映,她伸手一拨,架上的铜镜低下头,鎏黄的水磨镜面映出她白皙高耸的胸脯,两座坚挺的乳峰被水红色的绫罗小兜裹着,明明晨风沁凉,肌上却不知怎的有些汗。
“是啊。”黄缨在她身后的牙床上坐了下来,笑道:“红姊见他呗?”
“见他做什么?”染红霞拿起梳子,仍是没有回头。“我不想见他。”
“我瞧他挺可怜的。那天在不觉云上楼,不是给人打得鼻青脸肿么?”黄缨轻叹了口气,随意翻着她披在床架上的绛纱衫子。那是横疏影馈赠的礼物,着她惯用的巧手织匠连夜赶制的,用料、做工均精巧昂贵,也说要给黄缨、碧湖等三姝各做一身。
流影城终究是他人的地头,染红霞在城中不敢松懈,昆吾剑日夜都不离身,连沐浴时都搁在伸手能及chu;横疏影着人送了两大箱的衣物供她替换,染红霞只穿劲装快靴,发簪衣饰都拣轻便利落的。那套绛纱衫子就这么搁着,连日都是黄缨、采蓝在翻看,一路从桌顶、镜台移到了床架上,两人俱都爰不释手,每天非要对镜往身上比几回,才算有交代。
“他……伤还没好么?”染红霞不经意问。
黄缨忍着笑,故意轻描淡写:“还有些瘀肿,难看得要命。我瞧他挺傻的,旁人的事,自己干嘛这么拼命?一心替别人想、替别人出头,便是招惹了镇东将军府也不怕,活该给人家白打一顿。”
染红霞“嗯”了一声,低头沉默片刻,又问:“他有说……找我什么事?”
“不知道。”黄缨把衫子平摊在床上,将绉折细细理平,自顾自地笑着:
“真好看!红姊穿上一定更加好看。要不红姊问他罢?没准真有什么事。”
凉风入窗。许久许久,屋子里只有竹帘微微晃动的声响。
“嗯。”染红霞轻轻应道,呆坐片刻,才又继续梳头。
黄缨大喜,忙道:“我这就去叫他来。”奔出几步又回头:“红姊,我在院里看顾碧湖,胡大爷也在那儿呢!怕他又要添乱。”随手放落竹帘,将卧室与画堂隔间的屏风掩上,细碎的脚步声才渐渐消失在远chu。
染红霞独自坐在屋里,梳着梳着,才想起铜镜还低俯着半截,自己也不禁觉得好笑:“我……这是怎么了?”角梳一停,眼角却瞥见平摊在锦被上的那袭绛纱衫子,便是垫在底下的织锦被褥上花团锦簇,却难掩那如胭脂悄染、既朦胧又红艳的蝉翼轻纱,仿佛榻上栖着一片霞。
她歪着玉颈怔望片刻,还想替自己找个什么不动的借口,抬眼才发现屏掩帘下,自己连起身都不必,只须拿起衫子就好。
年轻的红衫女郎忍不住笑了,忽然有种命定似的安心感。俏脸上红彤彤的,噗通噗通的心跳声回荡在寂静的室内,仿佛连凉爽的晨间空气都变得温热起来。
◇◇◇
耿照快步走在回廊上,心跳得很快,但脑子却出乎意料地清醒。
经过昨夜姊姊的开导,现在他觉得自己已能坦然面对染红霞了。
“她……愿意见我?”
黄缨带回好消息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二掌院应该很恨他吧?起码应该对他的存在感到难堪--耿照既想再见她一面,与她说上几句,但又不愿见她一片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内心不无挣扎。
“别傻了,我瞧她还挺高兴的。”黄缨嘻嘻笑道:“你呀,不懂女人家的心思。既然说要见了,那就是真的想见你。你再捏捏的、伤了人家的心,那下回她再说不见,便是铁了心不再见你啦,明不明白?大傻瓜!”
(她……愿意见我!她想见我!)
横疏影为表示对染二掌院的礼遇,特别让出自己的春居荼靡别院,让水月三姝居住。
荼靡别院是座精致的三进院落,一反传统格局,鸟瞰如写歪的“吕”字,对角斜置两个“口”,凡廊庑不设墙板、凡门壁必有镂窗,整栋建筑便如一只挖空雕花的象牙球,里外看似一览无遗,又巧妙将内室隐藏其中。四周以假山流水、茶树环出一片园景,园中栽满各种花卉,整个春季都是繁花盛开。
耿照走过弯曲的穿通回廊,停在最后一进的画堂之前,透过镂空的雕花门牖往里边瞧,堂内不见染红霞的踪影,四面竹帘放落,一座镶着螺钿的五折屏风挡住内室的视野,在门外瞧不真切。
他想起两人初识时,水月停轩的留客居内也是一个人也没有,忍不住“咿呀”一声,推门走了进去,这才省起自己并未叩门出声,实是无礼之至。
若此时一剑忽来,又从后头抵住自己的脖颈,那可真是“今夕昨夕,恍若一梦”了。耿照心中温情一动,忍不住露出微笑,不由自主往内室走去,一手抚着剧烈跳动的胸口,开口唤道:
“二掌院,是我。我来了。”
内里的寝室中,染红霞才刚换上横疏影馈赠的衣裳,滚金边的柳红绫罗小兜、压银束腰郁金裙,连快靴都换成一双大红底的丹羽金叶红绣履,薄薄的丝履裹出一只莲尖似的修长美脚,直如裸足,连她自己瞧了,都不禁有些脸红心跳。
铜镜中映出一名半露酥胸、高裙束腰的美丽女郎,平日看惯了的飒爽英迈忽尔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个秾纤合度、娇美妩媚的娴雅仕女,便如当夜在挽香斋里见着的横疏影一般,赤裸的浑圆香肩白皙柔嫩,充满说不出的女人味。
染红霞忽然迷惑起来,痴痴地望着镜中陌生的绝美容颜。镜中之人一定也和自己一样,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又将演变成什么样吧?她怔怔揭开镜台上的髹漆小匣,用指尖沾了点嫣红,想起自己根本没用过水粉胭脂……接下来呢?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想了很久,想到呆呆出神而不自觉,甚至没听见耿照推门的声响。
直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染红霞才蓦然惊醒:“他……他来了!”惊慌、羞喜、错愕……各种情绪一瞬间齐齐爆发,她猛然想起那袭绛纱外衫还没披上,自己还裸着肩背,赶紧回身去取衫子,“喀啦!”微颤的指尖扫过镜台,竟把那匣胭脂扫落床下。
“喀啦”一声脆响,耿照猛然回头,只见门外一人愕然掩口,一袭葱蓝衫子衬出她窈窕纤细的优美曲线,长腿削肩、玉颈娇颜,正是同属水月停轩的采蓝。
她出身祈州大户,母亲过世后,才被二房奶奶送到断肠湖习艺,十岁以前都在深门大院的豪奢讲究中度过,童年印象所及,最爰华服珠饰。她与黄缨近日甚不对盘,来到流影城后,宁可流连于横疏影chu欣赏衣裳饰品,不愿待在荼靡别院,终日对着师姊师妹;横疏影何其精明,打发一名侍女陪着她在几chu别院间试衣闲逛,既安染红霞之心,兼有投鼠忌器之效,两尽其妙。
采蓝才从挽香斋回来,一进门便看见耿照,当夜被迫吞精的恐怖记忆顿时苏醒,手里捧的、盛有几件精致衣裙的漆盘匡当落地,玉靥一白,居然吓得晕死过去。耿照唯恐她碰伤自己,眼捷手快,飞也似的掠过去,恰恰接着一具温软娇躯,赶紧将她抱到椅子上,又回身去替她斟杯热茶。
一股奇妙的悚栗感掠过心头,耿照猛然转身,却已来不及了--
“铿啷”一声激越清响,采蓝反手拔出几上并置的长剑,和身向他直扑而来!
耿照动作之快,连胡、染等都不敢小觑,本能轻易躲开;谁知她一苏醒便抽剑递招,剑出身动,双腿骤软,剑尖颤巍巍地偏开,整个人径往剑刃上跌去!耿照一把抢上,徒手握住剑刃与剑锷之交,不顾刃部入掌,另一手及时将她接住,忙问:
“采蓝姑娘!你没事吧?”
采蓝嘤宁一声,悠悠醒转,睁眼却见自己陷在那登徒子怀里,吓得失声尖叫,猛然抽身,却听“嚓!”裂帛似的轻锐细响,耿照大叫一声、抓手跪地,左掌心被利剑拉出一道长长口子,鲜血直流。
他痛得眼前发白,随手撕下一条衣摆,将伤口紧紧扎起,跪在地上冷汗直流。
采蓝吓得脸色惨然,登登登坐倒在椅中,但心中的厌恶痛恨委实大过了惶恐,双手抓着染血的长剑起身,颤抖的剑尖抵着耿照的颈侧,又刺破了些许油皮。
“我……我今天不杀你!你……你滚!别让我再看到你!”
耿照茫然不解,只道她认错了人,喘息道:“采……采蓝姑娘,你忘……忘了我么?那天在红螺峪,我……”话没说完,采蓝手一大颤,剑尖便刺入肉中。耿照瞪眼咬牙,总算没叫喊出来。
“便……便是将你烧成了灰,我也决计不忘!”采蓝小脸苍白,颤声道:“无耻之徒,欺凌女子的宵小!我……我恨不得杀了你!”
耿照本想解释,一见她又害怕又惊慌、然而忿恨却又盖过了惊慌害怕的模样,话到嘴边一阵气馁,忽觉黄缨也好、横疏影也罢,所言都不及采蓝的切身感受更具说服力,顿时灰心已极,仿佛什么样的辩解都不足以支持自己;但既到此间,心中犹有痴念,勉强挤出一句:
“我……我要见二掌院……”
这一下兔起鹘落,委实发生得太快。屏风之后,染红霞本欲阻止采蓝,却听她尖声道:“你……你还有脸面提红姊!当夜你在红螺峪对她做的事,便是死上一万倍也不足以赔罪,你竟还……竟还敢来,说你要见她?”染红霞闻言一愣,靠着屏风犹豫起来,这一步便再也踏不出去。
“女子最重要的,便是贞操!”采蓝抓手握剑,流泪尖声道:“你知不知道在水月停轩,只有冰清玉洁的chu子才能继承掌门的衣钵,修习本门至高无上的武学,成为水月一脉的下任掌门?红姊努力练剑,是众弟子中最受掌门人喜爰的继承人选,若她失贞之事被掌门知晓,你可知道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耿照愕然,半晌才结巴道:“我不知道水月一门……我不明白……”
“再说了,女子在世,为自己、为家门,终须婚配生子,才算不虚此生。你坏了红姊的贞操,教她日后如何面对自己的夫婿?”采蓝厉声道:
“就算红姊愿意委身下嫁,若教人知晓你们未婚苟合,做出败坏礼教门风的事,岂非终身受人轻贱,永远抬不起头来?她是堂堂镇北将军千金、水月一门的二掌院,你想让人一辈子在背后议论她,对她品头论足?”
见耿照无言以对,采蓝更是气得浑身颤抖,尖声逼问:“还是我冤枉了你,你是敢作敢当的男子汉,要上门提亲,一肩担下掌门人的责罚,娶她以示负责?若无如此觉悟,当夜你怎敢……怎敢对她做那种禽兽之事?”
“我……我没敢想……我是为了救她,才……”
屏风后的染红霞浑身一震,心底一片冰凉,不由得环抱双臂,木然想:“原来他是为了救我,才这么做的。那样……那夜……原来只是为了救我。”十指揪着粉藕似的白皙裸臂,指甲陷进肉里犹不自知,身子无风自寒,微微发抖。
采蓝越说越是宁定,渐渐不再颤声发抖,咬牙道:“女子失贞,便只有一死!你若真为红姊着想,便该自刎谢罪,而非厚皮涎脸,一味痴缠。你滚!红姊永远都不会再见你了,下回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杀你为红姊报仇!”长剑一拔,耿照踉跄倒退,面灰心死,紧握着不住渗血的左掌,跌跌撞撞退出去,却在廊间与黄缨撞了个满怀。
“喂!你来得正好,胡大爷找你呢……”黄缨笑意一凝,尖声道:“你怎么受伤了?谁伤了你?”急着察看他的伤势,却被耿照轻轻挥开。他抬起一张如槁木般的灰白面孔,低道:“我走了,你……你自己保重。”失魂落魄地走了开去,突然回头低道:
“是我自己不好。多谢你了。”
◇◇◇
黄缨追不上他的脚程,气喘吁吁地回到了荼靡别院,进门却见采蓝拄剑瘫倒在椅中,脱鞘的剑刃染着鲜血,红渍由刃底一路流到剑尖,在地上汇成小小一洼,令人怵目惊心。
“是你伤了耿照?”她一瞧便猜到七八成,怒道:
“你同他说了什么?”
采蓝惊魂甫定,但情绪仍十分高亢,一撑起身,尖声叫道:“那种无耻之徒,我恨不得杀了他!他……”话没说完,黄缨右手扬起,“啪!”猛甩了她一个耳光!采蓝被掴得目瞪口呆,抚面倒入椅中。
“那个“无耻之徒”,千辛万苦把你从万劫妖刀下救了出来,不但在红螺峪为你解毒,还背着你逃上白日流影城!没有他,你已死了三回,被几百斤的大石刀砍得粉身碎骨,被怪毒毒死,或被妖刀附身而死!”
黄缨面色一沉,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说:
“谁都可以骂他无耻,偏就你不行。他如果真的无耻,当日就该舍下你,让你被碧湖乱刀分尸,砍得血肉模糊,一报毁容之仇!忘恩负义,还有脸教训人家,你才无耻!”
采蓝似是吓傻了,望着她簌簌发抖,仿佛看见妖魔一般。
染红霞木然披上绛纱外衫,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黄缨看得一愣,多看了两眼,才认出眼前这名千娇百媚的红衫丽人竟是水月门下武功第一的二师姊,扭了扭眼睛,急道:“红姊!耿照他……他走啦。你快去追……”
染红霞怔怔出神,黄缨却耐不住性子,忙上前去拉,谁知染红霞却丝纹不动。
“红姊!他受了伤……”黄缨急得语无伦次,比手划脚:“采蓝她……你……”
染红霞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用追了。”
黄缨还待分辨,一对上她的眼神,心忽然凉了半截。
那双眼与耿照好像……是受伤淌血,又如余灰燃尽一般,灰白得令人心冷。
“不用追了。”染红霞淡淡地说着,空茫茫的目光与口吻仿佛仍置身梦中,衬着她一身妩媚动人的女装,半点也不踏实。
黄缨回望着她,似乎转过无数心思,终于提起几上的佩剑,转身奔出房门。
“这是你说的,红姊,将来你别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