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片绘着蓝色瞳纹的水晶片被放入丝棉,仔细裹好。披着罩袍的女子按了按眼眶,然后放下手,露出一双黑色的瞳孔。
“今日之事,多谢蒲先生了。”
蒲海云全然没有了在厅中时的谈笑风生,他一手捻着须髯,神情凝重,“没想到他连根汗毛都没伤到。”
齐羽仙冷笑道:“运气好罢了。”
“大伙儿辛苦多时,最后却无功而返……”蒲海云摇头嗟叹半晌,然后望向齐羽仙,“贵宗究竟是什么意思?”
“该说的话,我们早说得清清楚楚,只不过被你们的苏大执事当成耳旁风罢了。”齐羽仙道:“我圣教大祭拖延多时,眼下已迫在眉睫,紫姑娘身为毒宗唯一的嫡脉,万万不能有失。”
“所以你们暗中给她通风报信,让她离开宣平坊?”
“说来大伙儿是盟友,这么不顾我们的诉求,未免有些过分了。”
“这话你也就在我面前说说罢了。”蒲海云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丝威压低声道:“听说昨晚吃了大亏,九爷很生气,连苏执事都吃了挂落。那个李宏更倒霉,这回的事要是办砸了,全家被拿去抵账也说不得了。”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齐羽仙道:“反正你是十九的人,他们广源行里的事,总落不到你头上。”
“错了。我是十三爷的人。”蒲海云坐直身体,屈指弹了弹衣角,凛然道:“生是十三爷的人,死是十三爷的鬼!”
“十三还没来,就这么急着表忠心?”齐羽仙揶揄道:“他不是在秦国杀戮太多,被贬了吗?”
蒲海云摆了摆手,“你不用试探我,老爷子的心思没人能摸得清。”
齐羽仙微微一笑,“蒲先生方才与那位程侯谈了不少生意经,觉得那位程侯如何?”
“颇有别出心裁之chu。”
“哦?能细说吗?”齐羽仙笑道:“我也想学学做生意呢。”
“恕难从命。”蒲海云道:“他说的那些,蒲某能听懂的,十成中不过一二成罢了,乱说只怕自误误人”
齐羽仙展颜笑道:“总之,这回谢了。”
◇◇◇
长剑破开水面,耀眼的剑光下,那条瘦小的影子游鱼般往河底钻去,一路卷起泥沙,犹如乌云般翻涌而起,遮蔽住身形。
潘金莲一剑无功,白霓裳折下一截柳枝,往水中一抛,然后白衣轻扬,凌风而起,足尖踏在柳枝上,一手拔出长剑,笔直往下刺去。
那条影子虽然被完全遮蔽,但水底污泥不停翻滚,暴露出它游动的位置。白霓裳一剑刺下,水面溅起一圈涟漪,浑浊的污泥被剑气分开,却离那道影子差了尺许,只斩了个空。
“咦?”白霓裳不禁讶然。
“你个白痴!”杨玉环毫不客气地讥讽道:“光线穿过水面会有折射。你刺的地方跟你看到的地方差了十万八千里,一点常识都没有!”
白霓裳气道:“她不是也没斩中吗?你怎么光说我!”
杨玉环翻了个白眼,“金莲姊姊可不像某些人,就会勾引男人!”
白霓裳差点儿气死,“你——”
杨玉环飞身跃到枝上,与白霓裳几乎脸贴着脸,双手叉腰道:“不是吗?”
“你……”白霓裳咬牙道:“快下去!要沉了!”
“谁先下谁是小狗!”
白霓裳板着脸一剑挥出,将柳条斩得稀碎,借势掠起,往小舟落去。
谁知杨玉环抢先一步跃回舟上,抬脚一蹬,生生将系舟的缆绳挣断,将舟身蹬得荡开尺许,正好让白霓裳落了个空。
白霓裳只差半步没能踏上船舷,此时去势已尽,只能直直落入水中。
杨玉环双手叉腰,仰天大笑,娇声道:“好开熏……”
潘金莲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手收回鹤侣剑,一手挥出断索,将白霓裳从水中扯出。
白霓裳半身湿透,一张玉脸冷得像冰雕一样,刚攀上小舟,便是一招“瑶池万莲开”,剑光万点往杨玉环卷去。
杨玉环夷然不惧,双手叉腰,挺起高耸的胸膛,娇喝道:“有种砍死我!”
潘金莲横剑挡住白霓裳,“那鲛人跑了!”
“不要误了正事!”杨玉环喝道:“快去划船!听我号令,一!二!”
白霓裳忿然道:“凭什么你不去划?”
“我要是拿身份压你,想必你这个草芥般的民女心里不服!”杨玉环拍着胸口道:“就凭我胸大,我说了算!”
白霓裳气道:“怎么就你大了?我束了胸好不好!”
“什么意思?”杨玉环惊道:“难道你不束能跟我比吗?”
白霓裳哼了一声,双手抱在胸下,板起俏脸。
鱼玄机望向左边的杨玉环,锦衣内一对乳瓜丰硕高挺,气势凌人;再看看右边的白霓裳,虽不突兀,却底气十足——这还是束过的……
最后她与潘仙子对视一眼,“我来划吧。”
潘金莲不言声地抄起桨,分给她一支。两人同时划桨,小舟荡起波浪,往那道影子追去。
杨玉环与白霓裳一个立在舟头,一个坐在舟尾,一个大呼小叫,盯着逃逸的影子指点方向,一个只顾着生闷气,运功将衣物蒸干。
趁她们争吵的工夫,那影子已经消失不见,河面平静得就像从来没有扰动过一样。杨玉环却指着水面,不时道:“快划!就在前面!”
“跑到左边了……又游了回来……”
“哈哈,那是以前老灞桥留在水下的桥墩,那傻瓜差点儿撞上!”
白霓裳瞪大眼睛努力去看,却什么都看不到,禁不住怀疑她是不是在吹牛。
潘金莲与鱼玄机一同拨桨,小舟如同离弦之箭,船头翘出水面,不时撞开浮冰,发出连串细碎的声响。
白霓裳忽然道:“真的是鲛人吗?”
鱼玄机道:“我是从伯父那里听来的。有人盯上程侯的眷属,一直追到渭水附近。甚至带来了鲛人,下水搜捕。”
“这样机密又琐碎的消息,鱼……你伯父怎么会知道?”
提到鱼朝恩时,白霓裳不由露出一丝厌恶。那些变态的死太监!
鱼玄机背对着她,一边划桨,一边道:“程侯的眷属从府里出来,就被人盯梢,渭水沿岸又有神策军的哨探和舟楫。两厢一并报到伯父那里,正好我在旁边听到。”
白霓裳望着她的背影道:“然后又正好遇到我们?好巧。”
“我也没想到会遇到公主和大师姊。”鱼玄机从容道:“听说大宁坊出事,我正在附近,便过去看看,却没想到有人刺杀程侯。”
她摇头叹道:“上元佳节,天子脚下,不意有人丧心病狂至此。”
杨玉环一脸嫌弃地说道:“姓程的死了拉倒!紫妹妹可是我的心肝宝贝,少一根头发都不行!”
鱼玄机笑道:“公主这么心疼紫姑娘,真叫人羡慕呢。”
“你不知道,紫妹妹可是个财神宝宝!”杨玉环眉飞色舞地说道:“我囤的霓龙丝衣你们见过吧?我都打听清楚了,原来那些霓龙丝衣都是紫妹妹名下的产业!从原料到织造,再到发售渠道,全在紫妹妹手里!只要跟紫妹妹搭上线,我就把姓程的一脚踢开,拉着紫妹妹好一道发财!”
鱼玄机恍然道:“原来如此。”
“不然呢?我堂堂镇国公主,一个汉国侯爷跟我有个屁的关系,我用得着巴巴从曲江跑回来吗?”杨玉环双手捧心,一脸花痴地说道:“紫妹妹才是我的心头肉,我的送财童子,我的心尖尖……往左!”
潘金莲提桨出水,坐在右侧的鱼玄机连拨两下,小舟在水面划过一道弧线,撞开沿岸的碎冰。
白霓裳这才看到水下一闪而逝的影子,那影子故技重施,又一次在水底卷起大片大片的泥沙。
杨玉环捋起衣袖,露出雪藕般的手臂,厉声道:“取弓来!让我射死它!”
鱼玄机笑道:“回公主,船上可没有备弓箭。”
“吓吓它嘛。”
话音未落,杨玉环忽然俯身出掌,玉臂利刃般切入水中,却没有溅起半点水花。
那影子借着污泥的遮掩,悄然靠近,忽然,一只白美却带着果决杀意的玉手劈来,一把扼住他的喉咙,干净利落地将它拖出水面。
“呯”的一声,那影子被掼到舟上,引来鱼玄机一声惊呼。
那影子在船舱里动着,却无法起身,它身形像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外观与其说是人,更像是一条大鱼。灰白色的皮肤上覆盖着一层细鳞,背后沿着脊柱,生着一道黑色的鱼鳍。腮下鼓起,头发像水草一样贴在颈后,双足又宽又大,趾间生着脚蹼,这会儿像鱼尾一样不停拍打船板。
鱼玄机提着桨,吃惊地说道:“这就是鲛人吗?”
“你没见过吗?”杨玉环甩了甩手臂上的水渍,不以为意地说道:“以前华清池里就有,后来没人管,都跑掉了。”
潘金莲审视着说道:“这是生活在大湖一带的湖鲛。平常吃水草,有时也会吃河蚌。”
白霓裳若有所思地说道:“跟海里的不一样。”
潘金莲道:“是的。你看他的头发是墨绿色的,身形也偏小。”
杨玉环抄起缆绳,往那鲛人身上抽了一记,凶巴巴地说道:“绿毛龟!你是不是从华清池跑掉的?”
那鲛人吐出一口河水,发出儿啼般的哭声。
“别打了。”白霓裳道:“他还是个小孩子。”
“傻瓜,这种鲛人都长不大。”杨玉环道:“你看他像个小孩,其实说不定都一百岁了。喂,问你话呢!从哪儿来的?谁指使的?快说!”
那鲛人身体蜷得像虾米一样,发出的啼哭声越来越尖利。
“不说是吧?拿剑来!我砍死他!”
潘金莲忽然收起桨,拔剑起身,“不对!”
随着鲛人的啼哭声,一道道影子在水下聚拢过来,从四面八方将小舟围在中间。
白霓裳失声道:“怎么会有这么多鲛人!”
“胆小鬼!”杨玉环一脸不屑地说道:“老鼠再多也怕猫!对付他们还不简单?你先来一招凤舞九天,从船头腾身而起,全凭一口真气虚空蹑步,横掠出十丈多远,轻轻松松就从他们头顶飞过;接着来一招登萍渡水,足尖点在水面上,一步划出三十丈远,随随便便踏到岸上。然后把你的剑拔出来,守在岸边,上来一个杀一个,上两个杀一双!简单吧?”
白霓裳惊道:“你一口真气能掠出十丈?”
杨玉环斜眼睨视着她,“你能吗?”
白霓裳老实摇头,“我不能。”
“废话,谁一口真气能掠那么远的?”杨玉环拍着胸口道:“本公主行走江湖,全靠的一身正气!快!你赶紧用登萍渡水杀出去,本公主给你亲自断后!”
白霓裳叫道:“我又不会登萍渡水!”
“你个白痴!”杨玉环吼道:“不会你还不拔剑跟他们拼命?”
白霓裳狠狠翻了一个白眼,然后嘟着嘴巴,拔出长剑,遥遥指向四面围来的鲛人,气势不断攀升。
杨玉环遗憾地说道:“可惜我的斩马刀昨晚切苹果忘了拿……把桨给我!”
杨玉环夺过双桨,在头顶一击,柔生生发出金铁交鸣般的声响,然后挥桨劈下,桨片带着一股劲风,抵在那名昏迷的鲛人颈中,厉声道:“都给我滚开!不然我一桨拍死他!”
周围的鲛人缓缓停住,宛如无数漂浮的落叶,围住河水中心的小舟。
“有没有会说人话的!”杨玉环喝道:“出来一个说话!”
一名面带鳞片的老者伸出头,在水面上荡出一圈涟漪。
“怎么头顶全是绿的?”杨玉环吃惊地说道:“你们的生存状态都这么险恶的吗?”
老者眼中迸出怒火,然后哑声道:“杀!”
白霓裳顿足道:“你会不会说人话!”
杨玉环一个纵跃,身形如电,双桨同时拍出,“呯”的一声击中那鲛人老者的脑门。
那老者离小舟足有四五丈远,压根儿想不到这位口吐芬芳的公主殿下如此剽悍,脑门应桨破碎。
血花飞溅中,杨玉环借势跃回,喝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干掉他们的首领,这些鲛人自己就跑了……咦?”
远chu一名鲛人浮出水面,尖声啼鸣,接着啼声四起,那些鲛人一边啼叫,一边握着钢叉,从四面聚拢过来。
潘金莲拔出长剑,“你杀了他们的长老通译。”
杨玉环道:“鲛人的话你也懂?”
“大湖就在明州。我能听懂一点。”
白霓裳嗔道:“看你干的好事!”
“世间万事唯有一个杀字可解!”杨玉环一点都不心虚,理直气壮地说道:“左右不过手底下见真章!放心吧,这些鲛人弱得很,只要不让他们靠近船只,凿穿我们的……”
“笃”的一声,四女齐齐往脚下看去。
“笃!笃!”
船身微微晃荡,似乎正有人用利器凿着船底。
白霓裳气道:“乌鸦嘴啊你!”
杨玉环举桨指着她,“白小痴!再啰嗦,我先拍死你!”
“你说谁是白痴!”白霓裳尖叫道:“还不快划船!”
杨玉环吼道:“我又不会!”
鱼玄机四下张望,“别吵了!我们想办法赶紧靠岸!”
凿击声越来越急,“笃!”船底被利器凿透,一股河水翻滚着涌了上来。
船底刚被穿透的刹那,潘金莲对着凿孔一剑刺下,拔出时带出一股血水。
潘金莲一脚踏住船底的破洞,然后剑锋斜着削下,从船舷上准确地切出一块木楔,玉腕一翻,拍进舱底,堵住漏洞,一边接过船桨道:“快划!”
鱼玄机同时操桨,刚拨动船身,十余支钢叉同时伸来,牢牢抵住船头。
接着四面响起凿击的声音,无数钢叉同时刺向船身。
白霓裳叫道:“都怪你!”
“我干的!怎么了!”杨玉环叫道:“你哭着找妈妈去啊!”
“我来!”鱼玄机扔下船浆,除去道袍,露出贴身的白色中衣,纵身一跃,银鱼般落入水中。
那些鲛人围拢过来,钢叉破开水浪,往鱼玄机胸腹刺去。鱼玄机娇躯一转,灵巧地避开钢叉,与那些鲛人缠斗在一chu。
杨玉环啧啧称奇,扬声道:“小鱼鱼!没想到你水性这么好!”
鱼玄机水性奇佳,独斗十余名鲛人仍不落下风。但那些鲛人生长于水中,鱼玄机只能逐开他们,却难以杀伤。
那些鲛人没有放弃小舟,围攻之余,舟底仍不时传来钢叉凿击的震动。鱼玄机潜到船底,那些鲛人便即四散逃开,但鱼玄机毕竟不能在水下换气,待她浮出水面,凿击声随即响起。
鱼玄机只能绕着小舟来回游曳,一边逐开鲛人,一边护着小舟靠岸。但此时划桨的只有潘金莲一人,再加上那些鲛人趁着鱼玄机游曳的空隙,用钢叉抵住船头推摇,小舟不时被拨得打横,离岸边反而越来越远。
白霓裳忽然失声道:“糟了!”
众女举目看去,只见几名鲛人在远chu并成一排,肩臂露出水面,一边拨水,一边啼叫,同时往小舟游来。它们速度越来越快,原来平静的河面荡起波纹,然后激荡起一波一波的浪花。
离小舟还有丈许,几名鲛人同时潜入水底,它们身后的波浪已经掀起半人多高,犹如一道水墙扑向小舟。
浪花飞溅间,小舟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眼看舟身就要倾覆,波涛间忽然爆出两团亮光,却是杨玉环与白霓裳同时出手,将拍向舱内的浪峰震散。
蜷在舟尾的鲛人发出一阵尖细的啼声,杨玉环心下恼火,她光凭一双肉掌,虽然震散波浪,但衣袖也被打湿半截。倒是旁边的白小痴,剑气破空,身上连一滴水也没沾——竟然把自己给比下去了!
“再叫!我把你卖给驼队!把你带到沙漠里头,挖个坑埋了!”杨玉环吓唬道:“让你这辈子都别想沾到半滴水!”
那鲛人啼声越来越响。
杨玉环劈手叉住那鲛人的脖颈,厉咤道:“闭嘴!听懂没有!”
“给我!”鱼玄机忽然露出水面,“它们是来救它的!”
杨玉环与白霓裳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将那名鲛人丢了过去。
鱼玄机扬手接住,然后朝水下一潜,飞速往远chu游去。那些鲛人啼声四起,同时追了过去。
小舟摇晃着,慢慢平静下来。船底几chu破洞被临时削成的木楔钉住,仍在不停渗水,舱内积水没踝,眼看支撑不了太久。
三女面面相觑,杨玉环若有所思地说道:“原来那小鲛人还是个要紧人物?早知道先杀了它,一了百了。”
白霓裳忿然道:“都怪你!”
杨玉环翻脸道:“怪我?凭什么!”
“要不是你临时起意,我们早该去宣平坊,怎么会遇上这种事?”
“哎哟,这么急着去找你姘头?”杨玉环揶揄道:“让你来给紫丫头帮忙,你这么不情愿?是不是盼着紫丫头倒霉,你好在姓程的内宅出头啊?”
白霓裳气得要死,“杨玉环!你少血口喷人!”
“我就喷你了!怎么着!”杨玉环拍着胸口叫嚣道:“来啊!有本事你打死我!”
争吵间,一艘官船破开河面烟雾般的水汽,出现在视野中。
船头立着一位身着紫袍的中年官员,他面露讶色,“太真公主?”
杨玉环一瞥之下,瞬间收起蛮横的嘴脸,笑靥如花地说道:“原来是郑相,有事在忙啊?还没吃饭的吧?好巧啊,哈哈哈……”
郑注笑容和煦,温言道:“实不相瞒,下官早已等候多时,终于等到公主凤驾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