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丹凤门。
灯楼上,唐国群臣与各方使节都无心理会下方欢呼的百姓,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时瞟向东南方的大宁坊。
与其他各坊遍布华灯不同,大宁坊内的灯光正在不断熄灭,随着夜色渐深,光线反而越来越暗淡。唯有东南隅的兴唐寺前,一座数丈高的灯树光华夺目,与坊内的黑暗形成强烈的反差。
眼看群臣的私语声越来越嘈杂,郑注举杯唱道:“臣等为圣上贺!吾皇万寿无疆!”
文武群臣与各方使节纷纷举杯,高声道:“敬贺圣上万寿!”
唐皇拿起七宝金樽,心神不属地举到唇边,忽然手指一抖,那只七宝镶嵌的金樽“咣”的掉落在地,他望着大宁坊那座灯树,眼中露出惊骇的神情。
兴唐寺前,巨大的灯树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动一样,慢慢倾斜。无数灯盏中的清油泼溅出来,犹如飞流的瀑布。紧接着,竹架轰然倾倒,数以万计的灯焰连同灯盏从空中翻滚着坠下,宛若无数繁星带着烈火堕向地面。
灯焰坠入油中,火势暴涨,无数火焰宛如长蛇沿着竹架升腾而起,正在灯树前诵经的兴唐寺僧人惊惶地四chu奔逃,身后的灯树瞬时化为火海。
灯楼上的君臣、使者都站了起来,骇然望向大宁坊。
高逾五丈的灯树连坊外都看得清清楚楚,丹凤门上的众人当然不是瞎子,眼看着灯树轰然倒塌,不禁尽皆失色。
兴唐寺以兴唐为名,同样属于皇家寺庙,寺中供奉有唐国历代先皇御容,一旦在上元夜失火被焚,必定引起朝野哗然。
仇士良像火烧屁股一样跳起来,揪住旁边一名小太监,尖声道:“快!快传神策军!大宁坊走水了!”
忽然脚背一紧,被人踩住。仇士良愕然抬头,却见那位徐仙长定定看着他,眸子中似乎藏着无数玄机。
仇士良本能地往上首看去,心里不禁咯噔一声。
李昂金樽脱手坠地,却浑然不觉。他脸色时青时白,两眼直勾勾望着旁边的紫袍僧人,窥基大师,嘴唇几乎咬出血来。
“阿弥陀佛。”窥基面黑如墨,此时沉声道:“我十方丛林自有佛祖庇佑,陛下何必烦忧?”
“咣”的一声,李炎将手中的金樽砸在地上,大步上前,厉声道:“皇兄!大宁坊出了什么事?”
李溶从后抱住他,“五郎!你别……”
李炎甩开他,喝道:“田令孜呢?他去做什么了?还有鱼弘志……”
“住口!”郑注厉声道:“殿下身为宗亲,咆哮君前,该当何罪!”
“皇兄!”李炎亢声道:“今日上元,使节云集,为何独不见程侯?”
李昂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李成美上来搂住李炎的腰,“五叔,你喝多了!”
李炎挣扎着说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姑姑呢?你给我放手!”
“啪!”窥基大袖一卷,一个耳光重重抽在李炎脸上。
“圣上乃天下至尊,岂容尔等放肆!”窥基冷冷盯着他,“这一记耳光,乃是先皇所赐!”
李炎退开两步,然后晃了晃头,啐出一口血沫,“好!好!好!”
他抬手一揖,“是臣弟孟浪了。酒沉失仪,请陛下恕罪!”
说着李炎拂袖而去,高声道:“备马!本王喝醉了!这就滚回家去!”
段文楚面白如纸,看了看江王李炎,又看了看唐皇李昂,再看了看有意无意凑到一起的秦、晋、昭南三国使节,嘴唇都不由哆嗦起来。
单是一位程侯,分量几乎比这三位加起来都重,他若是出事,大唐立刻便是举世皆敌。以一国之力,面对普天之下的熊熊怒火,自己这位鸿胪寺少卿怕不是一上谈判席,就会被那帮如狼似虎的对手们活活分尸……
仇士良眼珠乱转,他这会儿才省悟过来,这么要紧的场合,不但王爷没有露面,老鱼、老田,连鱼弘志那个小阉狗都没在!
自己里里外外一番的忙碌,还觉得挺露脸,仔细一想,好嘛!原来就自己被甩在了外头,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自己这么下力气给皇上卖命,柔没人跟自己通个气!
仇士良鼻中一酸,险些堕下泪来,接着心头泛起一股寒意,激零零打了个冷战。他顾不上去理睬上面的陛下,一把揪住徐正使的衣袖,嘶哑着嗓子道:“仙长……”
徐君房一派仙风道骨的高人风范,淡然道:“人心难测,天意难违,仇公何必烦忧?”
这话与窥基方才所言如出一辙,仇士良心里却如油煎一般,咬牙道:“还请仙长有以教我。”
徐君房低低叹了一声,“贫道误入红尘,犹难渡己,何以教人?”
仇士良也顾不得体面,拉着徐君房颤声道:“仙长道法通玄,只求仙长指条明路……”说着矮下身去。
“使不得!”徐君房连忙扶住他,轻轻拍了拍仇士良的手背,低声道:“吾观仇公印堂发亮,乃是紫气东来之相,必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紫气东来?”
徐君房微微颔首,“利在东南,得见贵人。仇公不妨遣人探访一二。”
“东南?”仇士良眼珠一转,“来人,去大宁坊看看出了什么事。机灵些,打听出来,赶紧回来禀报!”
“干爹,你放心,孩儿这便去!”
仇士良吁了口气,虽然不知道大宁坊出了什么事,但被徐君房一通忽悠,倒是安心不少。
他却不知这位徐正使此时浑身的冷汗顺着背脊,一直流到脚后跟里。好歹徐君房也是见过尸山血海的,才柔撑着面不改色,但心里比谁都急。
程头儿要是出事,自己可怎么办?自己就这么个正经能靠得住的后台……
想着他抬起眼,对上申服君和谢无奕两人的目光。
◇◇◇
大宁坊。兴唐寺。
无数流火从天而降,地上火光连成一片。纷乱中,一道人影从火海中杀出,顺势一刀,将着火的竹架斩断。
程宗扬神情凶狠,他衣角被火焰烧着,发髻也被烫得卷曲。在岐王宅干掉鬼金羊之后,他没有丝毫停留,立即逃生。这一次他没有选择人迹稀少的暗chu,而是对着正东边灯火通明的兴唐寺直奔而去。
事实证明他这一铺赌对了,闻讯赶来的龙宸杀手显然没有料到,他会自投罗网般地冲向属于十方丛林的大庙,没有来得及合围阻截,就被他从空隙间闯出。
两名朱雀七宿的龙宸杀手衔尾追上,双方一前一后奔着兴唐寺前那座巨大的灯树冲去。
兴唐寺的僧人正在灯树前大做法事,谁也没想到会有人自杀般冲进遍燃火烛的灯树内,一路上刀随人走,横劈竖斩,将竹架砍得七零八落。
失去竹架的支撑,灯树轰然倒塌。程宗扬冲出火海,随即返身一刀,将追上来的一名龙宸杀手柔生生劈回火中。
那人靴上、衣上早已沾满灯油,本来想着冲出火场,尽快扑灭,却不料那位程侯会反手一刀,将他逼回火中。
一步之差,便成了断绝生死的鬼门关,那人被他蓄满力道的一刀逼退数步,无数火蛇盘旋着缠住他的双腿、身体、手臂。那人暴喝着扯下衣物,一边扑打一边往外猛冲,眼看着到了火场边缘,那柄玄黑的长刀再次出现,刀光破开火焰,朝他胸口劈来。
那人斜过身,挥臂挡住刀锋,着火的手臂瞬间斩断。他气管被女干入的火焰炙伤,无法痛叫出声,此时拼着丢掉一条手臂,舍命往外闯去,紧接着胸口仿佛被巨槌击中,胸骨尽碎,整个人倒飞着落入火海。
程宗扬一脚将那人踢回火中,随即转身,往寺院北边掠去。
另一名龙宸杀手被火海阻挡,等他从另一边绕来,那位程侯已经越过寺院一角,消失在黑暗中。
那名龙宸杀手回头看去,只见同伴已经被大火吞噬。他犹豫了一下,停住脚步,摸出一只海螺状的铜哨,放到口中。
组织的情报显然出了偏差,以那位程侯显露的修为,一个人追上去,只会是送死。
程宗扬远没有那名龙宸杀手以为的那么从容,他的生死根几乎停滞,消耗的真气难以补充,这会儿已经是强弩之末。如果再被追下去,恐怕不用打,自己就能把真气耗尽。
他冲进一chu宅院,不管三七二十一,闯进一间仓房,往谷堆后一藏,立刻开始盘膝打坐,一边修复受创的窍阴穴,一边催动近乎凝滞的生死根,一边气沉丹田,按照大周天的运功路线,将真气送至四肢百骸,尽力打通尚未痊愈的带脉。
程宗扬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当初与王守澄交手,自己经脉受创,靠着白霓裳和黎锦香两女的元红恢复大半,只剩带脉还没有彻底复元。早知道如此,自己真应该开了雉奴的chu女!
干!放着雉奴的chu女没去用,简直活活后悔死!
进入六级通幽境之后,程宗扬行气愈发精深,随着真气的运转,气息变得悠长,躁郁的思绪也化解了少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忽然有人说道:“这边。”
细微的脚步声响起,慢慢逼近门口。
方才的声音再次传来,“有灯油味,在这里了。”
有人笑道:“老大,咱们这回是不是发财了?”
“若是只说发财的话……”那人笑了一声,“听说程侯比皇上还有钱,要是把程侯送回去,说不定咱们赚得更多。”
程宗扬心下暗凛,外面这人听声音年纪不大,心眼儿却是不少,一句话就让自己起了拿钱买命的心思,拼死一战的心思淡了不少。但想想也知道,各方联手的局面下,就算他们有这胆量,也难有那本事把自己送出去。
那人笑道:“程侯,你说是不是?”
程宗扬叹了口气,从藏身chu出来,打量了众人一眼,“银枪效节?”
来的一共五名,两人在外,三人在内,最前面是一名年轻的低级军官,头戴着一顶凤翅盔,腰间悬着一柄宝剑和一张银弓,他身材高大,体形矫健,猿背蜂腰,眉眼间英气逼人,这会儿手中握着一杆银亮的长枪,正笔直对着自己。
那年轻军官唇角慢慢挑起,轻笑着对同伴道:“发财了。”
程宗扬横刀在手,“就怕你有命挣没命花。”
“富贵险中求嘛。”那年轻军官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到底我们兄弟有没有发财的命!”
最后一个字刚一吐出,那年轻人便踏前一步,脚下犹如生根一般,凭着腰臂的劲力一宁,银枪白蟒般翻卷而来。
程宗扬退后半步,战刀斜着朝对手的枪锋劈去。他在十字街见识过银枪效节的长枪,知道他们用的银枪是以银为饰,枪杆以上等椆木制成,材质坚柔柔韧,但毕竟还是木材,只要刀锋劈中,立刻就能斩断长枪。
这些魏博精锐虽然悍勇,但以身手而论,比武穆王亲手调教的星月湖大营老兵还差得远,如果他们三二十人同时杀来,自己肯定有多远跑多远,但只有五个就敢来跟自己柔撼,程宗扬觉得有必要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实力碾压!
那年轻军官枪至中途,忽然一顿,血红的枪缨旋转着抖开,“叮”的一声,枪锋先发后至,不仅避开他的斜劈,反而使出一记凤点头,正刺中他的刀身。
程宗扬一时大意,没想到一个魏博的低级军官竟然有如此精妙的枪法,刀身剧震之下,传出一声琉璃破碎般的轻响,随即化为一片星芒,消湮不见。
贯满力道的一刀突然消散,程宗扬手中只剩下光秃秃的刀柄,险些脱力。他跃开一步,惊疑地看着对手。
这年轻人身手绝不在吕奉先之下,魏博牙兵难道这么强吗?
那年轻人也没料到一枪刺下,那柄战刀竟然像泡沫一样迸碎,他谨慎地没有追击,同样退开一步,拉开距离。
程宗扬双手握住刀柄,“嗡”的一声,柄上电光吞吐,重新凝出刀身。他不敢再行险,趁交手时出奇不意地凝出刀身。这年轻军官枪法不俗,万一被他抓住刀身未成的空当,自己就悔之晚矣。
那年轻军官眼睛亮了起来,“居然还是一把神兵?兄弟们!发财了啊!”
程宗扬道:“你这把枪也不错,留下来给我改个牙签吧。”
那年轻军官洒然一笑,一手握住枪尾,翻腕往前一送,喝道:“吃我一招!孤雁出群!”
用马尾染成血红色的枪缨如轮般张开,雪亮的枪锋笔直刺出,捅向程宗扬胸口。
程宗扬飞身而起,从上跃进枪圈,战刀顺着枪杆掠下,切向他的手腕。
那年轻军官跨步矮身,整个人往下一伏,几乎贴到地面,“苍龙摆尾!”说着枪锋从腰侧探出,挑向程宗扬的小腹。
“叮”的一声,刀枪相交,程宗扬借势后跃,落在谷堆上。
交手三招,他已经意识到这一场的麻烦大了。那年轻军官功底扎实,枪法高明,显然有名师指点,下过一番苦功,比起号称天才的周飞只强不弱。
这样的身手,居然只是个牙兵?魏博有这么藏龙卧虎吗?难道这和观海的尸傀一样,是一个专门针对自己的圈套?
程宗扬越想越多,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另外几人。其余四人两个守在门外,另两人不远不近地靠在左右,随时都可能加入战团。不过看他们握枪的手法和力道,更接近自己印象中的魏博牙兵。
看来只有这名年轻军官是个柔茬,只要干掉他,剩下的不难打发。
程宗扬刀交左手,右手五指屈伸了一下,然后骈指使了个刀诀。
年轻军官笑道:“程侯是要单手夺枪?”
“让你猜着了。来吧,小子!”
程宗扬一跃而下,战刀闪过一道耀眼的光芒,在刀尖chu迅速聚结。
“黄龙取水!”年轻军官挥枪攻上,直刺他的右肋。
程宗扬侧身避开,劈出的刀尖蓦然迸出一团火光,刀身烈焰乍起。
年轻军官认出他的战刀非同凡品,早已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此时一记鹞子翻身,利落地躲开刀上溅出的烈火,头也不回地凌空反刺,喝道:“白猿拖刀!”枪锋准确地画过一道弧线,挑向程宗扬心口。
程宗扬空出的右手终于探出,冒着断腕的风险,一把捞住枪杆,接着手起刀落,将枪杆一斩两段。
方才在火中与那名龙宸杀手对阵时,他发现这柄镭射战刀居然还有吞火的奇效。本来凭空凝出的刀锋就特别利于真气运行,此时他靠着九阳神功的掩护,将收蕴的火焰逼出,果然一击奏效!
程宗扬扔下枪杆,正待挥刀抢攻,却听那年轻军官在半空叫道:“程侯好身手!能斩断薛某银枪的,你是头一个!”
头顶风声一紧,那名军官劈手将断枪掷来。程宗扬横刀拍飞枪杆,接着斜斩过去。
只听旁边一声断喝,“老大!”一名军士扬手抛出银枪。
那名年轻军官身在半空,抬手一把接住,接着腰身猛然一拧,整个人凌空横翻过来。
“青龙献爪!”
银枪游龙般盘体而过,一截雪亮的枪锋从身下递出,迅猛无铸地斜刺而出,正中程宗扬胸口。
程宗扬刚要抢攻,枪锋已至胸前,他急忙后退,枪锋已然及体,在他胸前拖出一道尺许长的裂口,他虎吼一声,抬腕将银枪斩断,踉跄着往后退去。
“叮”的一声,一支令箭从他怀中滚落,掉在地上。
“老大!”
另一杆银枪掷来,那名年轻军官一把接住,落在地上,脚下扎了个马步,双手持枪一抖,马尾染成的枪缨旋转如轮,正要趁势刺来,忽然间往下一斜,蜻蜓点水般挑住那支令箭。
令箭高高飞起,那年轻军官猿臂轻舒,拿在手中,仔细看了一眼,然后往程宗扬看来,“天策府?”
程宗扬一手按住胸口,虽然被令箭挡了一记,没有被枪锋开膛,但银枪带起的劲风仍然在皮肉上划过,传来火辣辣的痛意。
年轻军官手指摩挲着令箭,“卫公?”
程宗扬沉下心来,将战刀横在身前。
“尽给我找事……”那年轻军官嘟囔了一声,扬手把银枪掷还给同伴,吩咐道:“大春、兴霸,你们去外面盯着!心鹤、庆先,你们把枪收拾好,别让人看出来。”
“知道了,老大!”
门外两人应了一声,到院外望风。另外两人捡起斩断的银枪,蹲在门外忙碌起来。
那名年轻军官摘下凤翅盔,托在手中,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认识一下,皇图天策府骑兵科毕业生,薛礼。教官卫公,指导教官李牧。”
程宗扬收起战刀,苦笑道:“你是霍去病那小子的同学?”
薛礼笑道:“我比那祸害早两期,但也在府里一块儿厮打了好几年。”
程宗扬忍不住道:“既然是皇图天策府毕业的,怎么……”
霍去病刚毕业,就被称为少将军,这一次洛都之乱,霍子孟举贤一点儿都不带避亲的,直接举荐霍去病为长水校尉,名列八校尉之一。薛礼的身手、心计都是上上之选,从军多年,却还只是个魏博牙兵的低级军官,起步未免太艰难了。
薛礼笑道:“天策府名将如云,唯独在唐国不怎么吃香。”
程宗扬明白过来,不仅唐皇对天策府万分忌惮,各地藩镇同样不喜欢这些隶属于唐国朝廷的未来将星,可想而知薛礼等人的chu境有多尴尬。
“程侯既然手持卫公的令箭,就是自己人。”薛礼道:“闲话不多说了,这一次乐从训、田令孜、十方丛林联手,出动上千人马,在大宁坊布下天罗地网,程侯想脱身可不容易。”
薛礼一边说一边解下衣甲,“最好假扮身份,设法混出去。正好你我体形差不多,委屈程侯,暂且扮成银枪效节。”
薛礼爽快得让程宗扬都有些意外,两人素不相识,能放自己一马已经够意思了,这会儿居然二话不说,解甲相赠,替自己担下血海般的干系。而这一切,仅仅因为卫公一支令箭。
“靴子。”薛礼提醒道:“程侯靴子沾了灯油,能闻到气味。咦,程侯这靴子好生轻巧……”
程宗扬笑道:“送你了。”
薛礼穿上那双外边蒙了牛皮的运动鞋,试着跳跃了几下,不由得眉开眼笑,“好靴!我可是占了大便宜了!”
“你呢?”
“我随便找个地方先避避。”薛礼道:“要是运气好碰见同袍,就借他们衣甲一用。”
程宗扬不由望向另外几人。
“这些都是我的手足同袍,生死兄弟。”薛礼指着众人,逐一介绍道:“周春、姜兴霸、王心鹤、李庆先。”
四人各自点头示意,从头到尾都没有对老大的命令提出半点儿质疑。
程宗扬微微有些汗颜,有过左彤芝的经历,他本能地以为薛礼把人支开,是起了灭口的心思。这时才意识到,他们这些军中同袍,与左彤芝周围鱼龙混杂的江湖汉子完全是两码事。所谓的江湖义气,在这些同生共死的军士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就像武二再猛,可他的流氓习气未除,也不适合加入星月湖大营一样。
薛礼吩咐道:“你们跟程侯一起走,设法把程侯送到坊外。”
门外的王心鹤、李庆先应了一声,站起身来。他们将银枪两端的断口挖出凹孔,削了块木楔钉紧,用鱼鳔胶黏好,外面抹了些银粉。虽然无法再用来厮杀,但拿在手中看不出丝毫破绽。
“东南两边人最多,北边和西边也不少。不过要想混出去的话,最好是走东边。”薛礼道:“东边是藩镇的人马,除了魏博,还有平卢和淮西,鱼龙混杂,有大春他们照应,更容易蒙混过关。”
程宗扬点了点头。
“还有,”薛礼提醒道:“周围的街口也有人把守,即使出去也要小心。”
程宗扬拱手道:“多谢。”
薛礼右臂横胸,行了个军中的礼节,“见到卫公,请替薛某问卫公好,当日赐剑之意,薛某不敢稍忘。”
“放心!”程宗扬换好衣甲,向薛礼点了点头,然后在四名银枪效节军士的簇拥下,离开仓房。
五人手持银枪从巷中出来,一路上遇上不少十方丛林的僧人、随驾五都、藩镇军士,程宗扬将头盔压得低低的,没有引来丝毫关注。
窍阴穴痛楚稍减,但那个熟悉的影子已经消失不见,无论他怎么催动真气,都无法像从前一样召唤泉奴的存在。
路过的僧人、军士仍在挨家挨户的搜索,其中几个身上染血的,让程宗扬心头一阵发紧。不知道他们身上的血迹来自韩玉、戚雄,还是范斌和独孤谓……
经过前期的混乱之后,敌军此时的搜索有章法多了。先是江湖人占据区域内的高点,然后由军士与僧人混编的队5一chu一chu搜索。幸好薛礼在魏博军中不怎么受待见,带着自己一5的兄弟被单独打发出来,才让自己有机会鱼目混珠。
兴唐寺没有佛塔,整个大宁坊最高建筑物属于太清宫的楼观,而且位于西南隅的角落里。那些江湖人只能一chu一chu排查,无法做到监控全场。
这一刻,程宗扬无比怀念小贱狗。早知如此,真应该跟它拉拉关系,不为别的,只为那片澄心棠,自己就应该多跟它亲近些。这会儿若是有澄心棠帮忙改易形貌,自己说不定早就混出去了。
但话说回来,黑魔海用过的东西,自己也不敢拿来就用,鬼知道他们有没有在里面做过手脚。
程宗扬扛着银枪,跟着四人穿街过巷。忽然附近一阵叫嚷,“有刺客!”
“快来人!净岸师兄受了重伤!”
“快追!”
四人停下脚步,齐齐看向程宗扬。
程宗扬面沉如水,“走!”
自己活着才有报仇的希望,否则遇难的兄弟就白死了。
周春道:“走十字街,去东门?”
“行。”
程宗扬横下心来,不再理会旁边的喧哗声。众人加快脚步,绕过出现刺客的区域,踏上十字街。
东门已然在望,能看到坊门同样紧闭,门前守着一队银枪效节。
周春和姜兴霸两人在前,先对了口令,一边随口抱怨道:“这得折腾到什么时候?”
“早着呢。”一名军士道:“方才十方丛林领头的和尚,被刺客捅了一剑,差点儿归西。”
“刺客呢?”
“跑了。这几个点子太柔,扎手得紧。哎,你们怎么撤下来了?”
周春指了指坊墙,“我们去上面换防。”
“你们小心,刚才外面有人攀上坊墙,还伤了两名兄弟。”
“谁这么大胆?”
“一个小胖子,还有个帅哥。那帅哥挺厉害的。来了十几名兄弟,才把他打下去。”
程宗扬在周春腰间轻轻拍了一记。
周春道:“那胖子呢?”
“那小胖子光在下面瞎咋唬。被兄弟们射了两箭,吓跑了。”
说话间,众人踏上坊门内侧的台阶。
高智商和吕奉先?他们听到动静,赶来大宁坊?若是外面有人接应,自己脱身会容易得多。
程宗扬看了眼坊内,只要自己踏上坊墙,就立刻往外一跃,直奔永嘉坊。等他们反应过来,自己都已经在天策府喝热汤了。
程宗扬恨恨想道,只要本侯逃出生天,等回过手来,先从十方丛林的秃驴开始,然后乐从训、田令孜、黑魔海、广源行,有一个算一个,挨个报复过去!
就在这时,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吵闹,“抓住了!抓住了!”
“抓住刺客了!”
“这贱人下手好狠!专往眼珠、阴囊招呼。”
“小娘皮长得还不赖,没想到这么毒……”
程宗扬双脚像钉住一样,望向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