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头车轰轰行驶。
没了镖局先进的定位系统,任逸只能边开车边翻老余带来的破旧地图。
“云锦山位于中部联盟的南端,几乎相当于一座界标,翻过山之后,就彻底进入混乱的地带……”任逸分析道。
东部联盟狭长,任逸几乎走了个对角线,在中部联盟边缘遇到老余等人。很快就要完全进入混乱地带了。当初也没想到队伍会发展到这么庞大,并且全都是没有荒野生存经验的普通平民。消炎药、枪械、弹药、行军粮等东西要备齐,不然临时去买很容易被欺生,甚至被地头蛇盯上,节外生枝。
任逸计划着,车窗外绵延的大山飞快向后退去,坡度逐渐平缓的地方依稀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房屋轮廓。
任逸又看了一眼地图,前面就是西南之行的开始——红河。因为西南土地呈红土,山势陡峭,水流汇入河谷呈现红色而得名。
前方的山谷大约是下游河道交汇处,也是进入西南的必经之地,形成了第一个颇具规模的市镇。
任逸逐渐放缓车速,打着转向驶离了主干道:“前面路就不好走了。待会大家都下来买点必需品,今晚在这住一晚。”
“可以睡旅馆了?”李春生冲后车斗探出身子欢呼,“我的腰啊,终于可以歇歇了!”
老余听见也朦朦胧胧醒过来,在自己的一堆破烂里扯出一条布口袋,对余嫂道,“给俺点钱?两个娃饿一路了,俺去给买点好的。”
“省着点用啊。”余嫂掀起大棉袄,从破布缠的一层层腰带底下摸出切割成碎块的金子。
车子又呜呜跑了四十多分钟,虽然寒风依旧打在露天车斗中每个人的脸上,但他们还是难以抑制地高兴。
前方巨大钢铁拱门逐渐清晰起来,是用旧世界一座废弃的收费站改建的,红色的发光灯管围成了“红河榷场”四字。关卡前不少大车正在排队,从车牌号看,全都来自中部、东部各堡垒城。
“果然是个交通要道啊。”任逸感慨道,跟着一辆大货进入卡口。
“前面降临者的气息很浓。”
女神的身影突然与眼前画面重叠一秒。
嗯?任逸立刻想起了那么多来自天南海北的车牌,西南某种程度上处于隔绝外界的自治状态,就算供货也用不了这么多车。混乱意味着危险,多少人避之不及,怎么会齐聚在这里呢,这本就不正常。
“这么多人,都是来朝拜‘肿胀圣女’的?”任逸震惊。
驶入关口,怪异的感觉立刻扑面而来。
明明还是高速路的范围,大车轰轰飞驰,路边就有无数流浪汉躺在这里了。他们个个满脸脏污、衣物被褥臭气熏天,却怡然自得地躺着晒太阳,丝毫感觉不到一吨重的大车碾压地面的震动。
还有很多人缺胳膊断腿,仍然四仰八叉地躺在路上,地面上时而出现一团血肉模糊的可疑污渍,苍蝇哄哄飞舞。
任逸一阵反胃。
但这只是个开始,柏油路拐过一个弯,任逸彻底震惊了!
前面出现了更多的流浪汉!横七竖八几乎将整条马路占满,黑压压一大片!很多货车开不进去了,乱七八糟地横在路中间!
原来刚才那只是队伍的末尾……
“救命啊……”
车子开不进去,任逸只能下车,捏着鼻子带领众人跨过庞大的流浪队伍,徒步走进榷场。
“跟紧点,走丢了不管啊。”任逸硬着头皮在挤到没有缝隙的流浪大军中穿梭。
“终于出来了!”任逸推开最后两个人,一步跨进石墩子、铁锁链圈起的集市主街,大松了一口气。
刚抬起头,他再度被眼前黑压压的画面震惊——
原来集市才是队伍的最开头!
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摊位之间、遮阳棚底下、墙角、下水井盖上……到处都是病恹恹的流浪汉!他们一个个又脏又臭,横七竖八堆成垛地躺着,就像抽了大烟一样消瘦吓人!
“嘿嘿,嘿嘿……”
他们不停地翻着身,在地上蠕动,满脸陷入梦境的迷乱疯狂。
在这些人堆中间,散落着无数小商小贩。无一例外都是女人,她们个个干瘦黝黑,佝偻着背,脸上疲惫不堪。她们有的背着孩子;有的摊位后停着小推车,上面坐着瘫痪的老人;有的一边卖货一边抽空给倒在地上的男人喂水喂饭。
“这些集市上都是陷入幻境的男人……和他们的老婆?”
“大姐,你这豆子怎么卖?”任逸不想显得太特殊,随口问离他最近的一个摊主。
“哦,”她麻木地看了一眼,伸手指了指两个巨大的塑料口袋,“黄豆30一斤,花生35。只收金银。没有现钱去路头换,切割要手续费。”
“大哥怎么了?病了?”任逸往后面铺在地上的编织袋看了一眼。一个干瘦的男人躺着哼哼,满脸陶醉。
女人面无表情地递给任逸一个塑料袋,“哦,他朝拜呢。买啥自己拿袋装。”
“哎!抢东西啦!”
任逸正愣神,背后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大喊。
这声音……是老余?
任逸循声望去,只见对面那片小摊上,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孩飞快地在满地肢体和摊位间跳跃穿梭,哪人多往哪钻,几个回合就把大喊大叫的老余甩下。
小孩见安全了,从破破烂烂的衣服里掏出一个酥饼,狼吞虎咽往嘴里塞。
旁边两个膀大腰圆的巡逻兵站在这条主道的尽头,熟视无睹。
“这,他们不管吗?”任逸惊讶。
女摊主见怪不怪道:“抢东西是凡人之间的事情。他们是圣女的亲卫队,管不着。只要不影响别人朝拜,干什么都是他的自由。”
啊?任逸听得目瞪口呆,这么魔幻?
“小兄弟。”
忽然,任逸感觉背后有人拽了拽他的衣袖,低头一看,是一个干瘦如同风干杏核的老太太。
“小兄弟,出门在外,得背不少行李吧?要是有个人帮你干活,一路上能省不少劲儿。”老太太一笑,露出一口光秃秃的牙床。
任逸有种不好的预感,“你什么意思。”
“买不买丫鬟啊?”
啊?任逸更加惊讶,这年头还有卖丫鬟的?
“这是我家孙女,听话得很,能吃苦。今年十三岁了,全村就属她干活最麻利。”
老太太招了招手,街角走过来一个很瘦很脏的小女孩,跟刚才抢花生的小孩比起来没好到哪里去。
卖孩子?还是亲孙女?十三岁?饿成这样,干活还麻利?
处处都是槽点,任逸竟一时不知从吐说起。
“她岁数是小了点,但长得还不错的,”老太太用衣袖抹了抹小女孩的脸,“过几年娶她当小老婆也行。便宜,喂两年棒子面就长大了。你要是买个年纪相当的,可就不止这个价了。”
任逸还没来得及转身,路上一个推着板车的女人就停了下来,抓起挂在车把上的毛巾擦了把汗,狐疑道:“她真能干活?”
“那可不!”老太太道,“我仨儿子都成了圣女的信徒,我眼又不好使,家里的活都是她干!”
拉车女人道:“我家也是,我男人和儿子都成了圣女的信徒,家里只剩我干活,每天拉着车来卖点东西要走好几里地。正缺个帮手。她要是能干,我就把她带回去了。”
老太太立刻眉开眼笑,用手神秘地比划了一下:“一口价。”
“没带那么些钱。”拉车女人摇头,“你先等我把这车米买了。”
“那就让人挑走啦!”老太太热乎地拉着她胳膊道,“我看你诚心想要,我也诚心想做你这笔生意。要不你把米给我,人带走。我家正好没米下锅了。”
“就这么说定了!”女人把车子往地下一撂,涨红着脸开始一袋一袋往下卸。小姑娘很听话地走到了她的身后,帮着卸米。
老太太笑得满脸皱纹都扭动起来,“那这米就归我了啊。”
“她要确实是把干活的好手,我介绍村里人都来找你买。”
女人拉着空车,女孩在后边跟着,两人转身沿着来路走出集市口。
任逸看得呆住了。
“小兄弟,真不好意思,立刻就卖给人家了。做生意就是这样,先到先得啊。”老太太费力地拖着米袋子在地上一步步挪,“我家里还有几个姑娘,要不你来我家看看?我卖出去不少了,左邻右舍都托我帮着卖。”
“要买就买我吧!”
突然,斜刺里扑出一个一个两颊深深凹陷下去的女人,跪倒在任逸脚边,双手都是冻疮,抱着任逸的腿又哭又喊。
“我今年三十六,我比小姑娘能干活!我吃得还少!”
“哎你怎么抢人生意啊!”
老太太立刻丢下冲上来,身手矫健地撕扯她的头发。
“我老公自从信了圣女之后,天天朝拜,家里只剩我一人种地,都揭不开锅了!我的孩子昨天被卡车撞伤了,现在还昏迷不醒!您大恩大德,要买买我吧!只要给我手术钱就行……”
那女人不顾落在身上的拳头,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涕泪长流。
任逸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干什么呢!”
远处又一声大喝,啪!一道长鞭落下,传来皮开肉绽的声音。
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呜咽着,“对不起……”
巡逻兵大吼:“以后不要靠墙站!耽误了别人朝拜有你好看的!”
原来,墙角还站了好几个女孩,被另一个老太太牵着在叫卖。
其中一个女孩饿得站不稳,晃晃悠悠退了好几步,踩在一个无知无觉的男人的手臂上。
那男人陷入幻觉的程度较浅,迷迷糊糊醒了过来,不满地发出一声咒骂。
“贩卖人口不管?却不让人打扰他们做白日梦?”
任逸看着市场上每一个人的脸,都透露着一种压抑的怪异。摆摊的女人们几乎被疲惫压垮,地上的男人们消瘦迷幻,卫兵麻木疯狂。
疲惫压垮,地上的男人们消瘦迷幻,卫兵麻木疯狂。
“别吵了,天黑了!”
“到时候了!该去见圣女了!”
“对对……”
满大街的人不约而同地呆立住了。
地上躺着的每一个人都像丢了魂一样,满脸陶醉,贪婪地蠕动着。
饿得时不时哀嚎几声的流浪汉们也不再出声了,满脸迷幻神色,似乎已经酒足饭饱,沉浸在极乐世界中;刚从各地入城的大车司机们也停了步伐,满足地仰着脸享受,好像世上的一切事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动作开始扭动,如同被从地狱中解救出来一般狂喜。
任逸站在其中不寒而栗,全城男人居然都成了傀儡!无一人例外,只是程度不同!并且,他们还在吸引外人不断加入!
整个榷场欢声鼎沸,如痴如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