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显柱并不想降明。
他虽仅是个外委千总,可好歹也是个八品官,手里下九十个兵额,守着白塔乡,一年下来左搞右搞也能搂到两三千两银子,哪怕还要孝敬打点,但一年净余千余两没问题, 这可比一般的财主们惬意。
绍天帝来山东也有一年多了,隔壁的神策军啥样子他也有所耳闻,天天操练不说,还不许克扣,军规又森严,而且以他的这本事, 估计就算降了,也保不住这八品官帽。
“大人, 我估计这次绍天大帝是要动真格的了。”家丁头直言,甚至也直接用大帝称呼明天子,这个称呼据说一开始是在山东灾民里先传播的,到如今,到处都这样称呼那位了。
王显柱很纠结。
“去淄川也没啥好下场的,去济南更不用说,要说,干脆还是投明,就算明军瞧不上咱们,到时给几块遣散费,咱们起码也不用再提心吊胆给人当炮灰不是?”
“对,咱们不当兵了,就去搞个煤矿挖挖,甚至运煤卖也不差的。”
没有人愿意打仗,尤其是跟明军御营打。
“大人赶紧拿主意,再晚点,估计队伍就要开过来了。”
王显柱见几个亲信的家丁都是这般, 也只得一声叹息,跑又舍不得这里的产业, 也算经营许久,才有了这么一亩三分地的家当,谁愿意轻易舍弃,何况大家老婆孩子都在这呢。
离了这,就成了无家可归的野狗,一不小心还会被上面砍了出气。
“准备点礼物,咱们迎王师!”
王显柱去了自家当铺,从里面挑了几件看着上档次的玩意,又取了两锭元宝一百两,然后骑上马,带着家丁等去簸箕塘迎接王师。
为了让自己这行人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不被大帝的王师看扁,他还特地让手下的兵赶紧归营,甚至为了壮声势,还让汛塘守兵,把自家的子弟也都叫上,冒充人数。
难得的把武库里的那些平时舍不得用的武器都拿上。
最后本来六十个兵, 倒是让他凑出一百多人来。
一路到了簸箕。
“把白旗举起来,赶紧!”
他急忙让自己儿子把带来的白旗树起。
此时,簸箕村外不远, 已经有明军夜不收在游弋了,村里百姓倒是没什么紧张的,这里紧邻明军控制的博山县,又处于交通线上,所以大家平时跟那边也熟。
甚至虽然村上驻有四个汛塘清兵,可实际上村里的村长倒是经常去颜神镇开会,甚至村里大户带头组建的保甲乡团,其实也都是听那边的。
以前只是明军也不过来,所以表面上仍是绿营守着这里而已。
收玉米的季节,到处都是在收玉米、晒棒子,他们这行人过来,本来大家还有些不安,以为是来抢粮逼税的。
不过看到他们举起白旗,都松了口气。
村里的几个大户,甚至还赶紧让人挑茶水点心过来。
“听闻大帝王师北上,本千总特意前来迎接,赵员外,你跟那边熟,劳烦你过去跟王师前锋打声招呼。”
王显柱很清楚姓赵的村长其实跟明军走的近,早就知道,但从来都懒得管,反正姓王的每年都会给他送三节两寿,银子收了后他就不理会了。这村里也还有煤矿,他也是要定期来收笔钱的。
以往大家都假装不知道村里通明这回事,甚至村里的保甲乡团的武器,都还是找王显柱买的呢,就是他私卖的汛塘的武器。
赵村长见状,也是拍胸膛表示愿意出面。
他亲自出村走了一趟,然后回来,事情谈妥。
神策镇那边的夜不收对王显柱的投降,也不意外,更不为难,让他们到村外交出武器就行。
承诺保证他们安全等。
“没了?”王显柱有些失落,本来以为主动投降,能得个保留原职甚至加一级使用,甚至给点赏赐什么的,没想到就是让他们出村交出武器投降。
“王千总放心,神策军向来说话算话的。”
“好吧。”
受降仪式其实非常简单。
在金秋的村外田野里,王显柱带着一百多人马,向十二名夜不收小队投降。
王显柱交出了自己的印,还有旗子,以及盔甲武器,最后还送上了一百两银子礼物。
夜不收小队的队长收下了印旗,收缴了武器甲衣等,还特别让队副写了一份单子,各种东西都列在上面,最后还让王显柱画押。
那一百两银子,却没收。
队长原话是私礼不收。
脱去了棉甲,上缴了印章,枪刀甚至马都给缴上。
本来王显柱想留下马的,这马不是战马,只是他私人所有的坐骑,可最后没敢多说,只能万分不舍的让夜不收把马都赶过去了。
村民们在旁边围着看热闹,玉米都暂时不去收了。
仪式过后,也不敢乱走。
王显柱只好让大家先留在村里,他则带着儿子随夜不收去见明军上官。
······
“有任务!”
赵小楼正在剥玉米棒子,队长回来。
“有任务来了,白塔的那汛鞑子守兵过来投降了,咱们营座让我们哨立即赶往白塔乡接防。”
“降了?怎么就降了,他们为什么不抵抗,一群怂货。”
张铁柱闻言把玉米棒子往地上一扔,“天天训练天天训练,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好不容易出兵了,碰上第一个对手,结果就降了?这狗娘养的,有没有点骨气。”
“张铁柱你闭嘴,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天黑前要进驻乡上,到时还有很多任务。”
赵小楼倒不觉得什么失落的,虽然心里也隐隐期盼战斗,想要立功受赏。但有时又怕战斗,担心受伤甚至阵亡。
他还没娶媳妇呢。
把没剥完的玉米收拾装好,其它东西也全都打成背包。
扛起鸟铳,火绳缠在腰间,刺刀套在铳口。
“集合!”
“列队!”
“报数!”
李宝泉喝令连连,大家习惯性的迅速集合。
“再次检查装备。”
一切无误,大家迈步出发。
全哨八队人马,连同哨长的直属队,一百多人在村口集合,唱着军歌而行。
绿营汛塘的投降,倒是让他们很轻松。
沿路各村,村长们还带着保甲、乡团过来迎接,送上茶水鸡蛋等。
行军速度很快,一路顺利进抵乡里。
接管乡集的大门,哨总分布任务,分守乡门,坊门、街巷,通知百姓,明军正式进驻接防,颁布安民告示,一切依照平时演练的,有条不紊进行。
赵小楼这一队十二人,负责守乡里四坊的东坊。
乡集不大,一条十字大街,把乡划成四坊,这个坊里还有几条小巷,他们挨家通知乡民,然后就是守着街巷就行了。
赵小楼他们换上了棉甲,戴上头盔,把火绳也缠到手腕上,做好战斗准备状态,十二人分成两队轮流值守站岗。
乡坊里的百姓,带着些好奇,又有些敬畏的打量着他们。
一开始还很警惕。
但见他们如此军纪良好,并没有半点骚扰百姓的意思,便又好奇起来,甚至有人给他们端茶倒水,甚至送鸡蛋玉米的。
也有大户过来送钱的。
但队长李宝泉都很客气的拒绝了,他让刘队副负责出面给大家解释御营的军令等等,让他出面与他们沟通。
刘队副毕竟读过书,所以倒是很容易的解释清楚。
黄昏。
赵小楼他们与队里另一批人换防,就在街边架起锅煮玉米吃。
虽然有乡民送给他们食物等,但他们没收,军规严格,不敢轻易越线。
当然,他们自己食物也很充足,除了沿途买的玉米,也还有肉蔬等,甚至还有携带的干粮,熏肉咸鱼盐菜这些都是有的。
熏肉煮玉米,其实还是挺不错的,既鲜又带些咸香。
深秋的黄昏,天边火烧般的晚霞映红半边天,他们围坐在街边的灶火旁,啃着玉米吃着熏肉,再喝点玉米叶子须须烧的茶水,放松下行军、站岗一天的身体,倒也挺惬意。
甚至有几个乡民还在旁边跟他们聊天。
这根本不像是打仗,倒好像是在赶场贩货一样。
炊烟袅袅,越来越多的乡民凑过来一起聊天,大家言语里是对他们的羡慕,也是对如今大明来了后的欢迎,对未来充满期待。
“大帝王师来了,咱们以后就不用再给鞑子缴税纳赋了,以后也要跟颜神镇那边一样减租减息吧?”
“你们以后是不是就常驻这里不走了?”
······
王显柱带着儿子见到了神策军前锋的营官,营官对于他的主动投降表示了赞许,聊了会后,也给出了暂时安置法。
有官职的愿意留下军中的,暂时留在他这里,等侯上面的安排。
没有官职的汛塘守兵,会一律遣散,发一块银元遣散费。
如果想继续参军的,可以报名,但神策军暂时不招兵。
第二天,王显柱带着儿子随军回到了簸箕村。
神策军直接把他的手下叫到一起,然后开始发遣散费。
他们拿出了一份花名册,居然是白塔汛塘兵实际名册,就六十人。很明显王显柱拉来的这一百多人,是什么情况人家早就知道。
最后六十个兵,一人发了一块银元,就地遣散,武器装备都收走了,另外又给了一块银元。
王显柱和几个家丁骑了马来,也有骑驴骑骡来的,也都把马骡等发还给他们了。
他们这总共九十人的汛塘,总共就一个外委千总两个外委把总,三人留下随军等候安排,其余的五十几人直接各回各家,一人还怀揣了一块银元。
倒也是欢欢喜喜。
一营人马随后到达白塔乡里,赵小楼他们接到命令,随营继续前往淄川县城,不用留守乡里。
他们行军一天,抵达淄川县城。
驻守在这里的清军城守兵有半个营,试图据守。
营长看着天色还早,便命令火枪手们在城下列阵,九转十连环阵,向城上守军开铳。
赵小楼有些激动,终于开打了。
点起火绳,装填好弹药,排着队列上前。
随着军官们的命令,一排排的铳声响起。
赵小楼激动的扣下扳机,也不知道有没有打中,城上都看不到人影,但射击的命令下达,他也只能跟着放铳。
军规条令,火枪手放铳必须得连排射击,不许早不许慢,更不许独自一人击发,要放就是一队人一起放枪,要求的是齐射效果,而不是个人的准头。
如果是对阵敌人进攻,第一枪尤其严格,必须得等敌人靠近才能齐射,尤其是面对骑兵的时候,如果过早射击,命中率太低,等再次装填时,就会被敌所趁。
因此必须得在敌人进入最佳射程,才许齐射,提前开枪就会被记名,战后严惩。
跟着齐射过后,他立即开始重新装填,结果刚装填完,准备举枪,就听到铳声已经停了下来。
城头上鞑子的绿旗扯下,已经换上了白旗。
那个鞑子城守营千总,本来想顽抗。
结果明军一个战营,站出来二百多鸟铳手,还有抬枪队、小炮队,对着一通猛轰,直接就打死了十几个,然后千总也吓破胆了。
投降。
其实他也不想降,可他手下都直接转头就跑了。
而县里的保甲,在这关键的时候,居然‘兵谏’,那些个士绅大户他娘的居然带着保甲劝他开城投降。
还是拿着长矛弓箭对着他劝降的。
千总身边跑的就剩下一队家丁。
哪敢不听劝?
只好乖乖命令手下放下武器,然后举起白旗了。
城门被保甲打开。
乡绅们带队出来迎接明军。
赵小楼手上还缠着在燃烧的火绳,端着装填好的鸟铳待命。
但战斗还是结束了。
就放了一枪。
淄川县开城投降了,赵小楼也听令吹灭了火绳。
他打量着这座城池,城墙高大而坚固,根基都是用大石块砌成,城门高大易守难攻。
刘队副带着大家进城,一边道,“这里有句俗话,叫钢打的潍县,铁打的淄川,想当初鞑子几次破长城入关,打进齐鲁,但都不曾攻进淄川县城。
如今咱们这一通铳响,就把城给轻松拿下,咱御营威名,果然威震天下啊。”
张铁柱却发牢骚。
“老子才刚搂了一枪,他娘的就投降了,晦气!”
“老子还想着杀他十个八个的,好立功得赏银呢。”
队总李宝泉不客气的骂道,“平时训练,就你小子他娘的铳打的最烂,十次倒有八次不合格,你他娘的还叫唤个鬼呢?”
淄川古称般阳城。
这原来是一座土城,崇祯九年,淄川县令韩承宣改建为石城。
城内街巷交错,楼阁参差,殿堂威严,牌坊壮丽,看着赵小楼也有些眼花缭乱的,这样的大城坚城,若是驻上千人马,真要负隅顽抗,还真不好攻。
他们从南门入城,南门叫迎熏门。
南门外还有座灵虹桥,跨般阳河,淄川到博山的驿道,便由此经过。
西关还有条六龙桥,据说万历四十三年,一次中了六位举人,知县在桥上设宴款待,故称六龙桥,鲤鱼跃龙门也。
城内直通四门主街有三条。
南城门进入,便是南街,大名叫泮宫街。
城内有城隍庙、文庙、还有般阳书院,城里还有座非常气派的迎恩坊,由本城人的张至发所建,张至发天启年间官至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内阁大学士。
因张每来山东巡视,都会到家乡淄川探亲,还会召集地方官员在他修建的迎恩坊下宣读圣旨,从此迎恩坊就成了官员迎接圣旨龙恩之处,故名迎恩坊。
此时明军入城,城中官吏、士绅,也全都在迎恩坊下聚集,隆重恭迎王师。
淄川有明一代,出了进士三十一人,举人九十六,武举十人,还出了一个内阁大学士,一个小小县城,也还是很了不得的。
此时满城衣冠,都来拜王师。
有头有脸的士绅豪强,纷纷又翻出了大明衣冠,还迅速剪掉了辫子,又戴起了大明冠帽遮掩,甚至好多人出门前,还赶紧给自家大门写了一副恭敬王师的字,并插上了日月旗。
他们高喊着中兴、恢复,皇帝万岁等口号。
赵小楼看着这些人,感觉很陌生,却又觉得很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