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胜利堡的座上宾,在三亚逗留期间频繁接触各国政商要人,对李奈来说早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毫不费力地猜到想要通过外交部安排一次会面的人是谁。
只是对于朝鲜世子为何会有此要求,就算李奈再怎么聪明,也难以猜到具体的情形了。
李奈问道:“这位世子到底是有什么急事,还要劳烦田大人特地在码头守候?”
田征道:“倒也没什么急事,只是在下担心三公子到三亚之后公务繁忙,没有时间与朝鲜世子会面,所以先来赶个早,也好让三公子安排时间。看三公子这边什么时候有空,一起吃个便饭,我便去告知世子,确定会面的地方。”
李奈笑着应道:“那田大人倒是有心了!我想想……今天还得跟荷兰人见面,让他们查验从广州运来货物,还得去海关衙门里办理转运手续,也不知道几时才能办完,要不就明天吧?明天中午,清风楼,我做东,到时候田大人若是有空,也请一起过来坐一坐。”
田征道:“三公子,那时间就这么说了,至于做东这事,你就不用争了,朝鲜世子说了这顿饭由他请客。”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李奈倒也不会计较吃饭谁结账这种小事情,不过对方主动请客,那或许是有什么事要相求于自己了。
李奈上次来三亚之后,便已知道海汉高层对朝鲜世子的留学十分重视,不仅给他安排了环岛考察,而且在学习方向上也给予了朝鲜世子极大的自主权,这在过去可是不多见的现象。
按照李奈从海汉高官这边所获得的信息,他认为海汉是将朝鲜视作了位于遥远北疆的一个重要盟友,其作用和地位大致与安南国相似,可以为海汉在北方的发展提供各种物资,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临时作为海汉的战略纵深来使用。
而为了达成这样的目的,海汉甚至不惜冒险出兵朝鲜,为其阻挡清军南下征服朝鲜半岛的铁蹄。战后又安排让今后会执掌大位的朝鲜世子到三亚留学,足见海汉是希望能用自上而下这种成熟的方案来影响朝鲜未来的发展方向,将其笼络在自己身边。
李奈虽然是个商人,但常年与海汉高层这些人混在一起,耳濡目染之下,其眼光见识也远非常人可比了,对国际形势的了解甚至要比李凒这种真正的统治阶级还更多。对于海汉如何一点一点地对朝鲜产生影响,李奈也很有兴趣进行观察和研究。
除此之外,作为海汉最忠实的贸易伙伴,福瑞丰当然也是在去年的战争结束后第一批进入朝鲜的外国商号之一,并且已经在当地建立起了商栈。
虽然李奈所负责的事务中并不包括北方的生意,但如果有机会能与朝鲜的权贵人物进行面对面的交流,那他还是很乐意参与。趁着这机会多了解一下朝鲜的情况,甚至是与朝鲜世子建立起比较理想的私人关系,都将会有助于福瑞丰今后在朝鲜开展贸易活动。
更何况此事是由外交部出面牵头安排,很显然官方的态度是想要促成双方的会面。虽然田征没有说明具体的原因,但既然这是官方的意思,李奈心知对自己肯定也不会有什么坏处,便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田征敲定此事,便先向李奈告辞,去李凒那边回话。而李奈则是继续留在码头这边等候验货,他手下的人已经去通知荷兰人,让其来码头查验船上运载的特殊货物。
由于这批货物是必须接受海汉管制的钢铁制品,因此在货物交割之前,还必须由海汉官方的相关机构完成查验和登记。而李奈作为货主,只得在现场等候。
不多时海汉海关的人先到了,李奈让人拿出相关的手续单据,交给海关的人登记。这些单据包括了相关货物的种类、数量和交易对象,海汉官方通过登记,便可以大致掌握荷兰人每年从大明境内采购的钢铁制品数量。
当然了,以巴达维亚目前的工业生产能力,要将这些好不容易弄到手的钢铁制成盔甲和武器,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海汉所设置的这些门槛,更是进一步地提高了东印度公司自行制造武器的成本,从而起到间接控制其武装规模的效果。
海关的人登船看了舱内的货物,做好登记,便很快离开了。若是别家的货物,或许还能从中谋一点油水,但这两条船上装的是福瑞丰的货,那可没谁敢乱打主意了。
海关的人前脚刚走,后脚荷兰人便到了。由于这批货性质比较特殊,东印度公司对此也十分重视,驻海汉公使苏克易亲自出面赶来验货。
当然了,苏克易出面的原因,除了对这批货物的重视之外,还有便是他听说这批货是李奈亲自押运,所以特地过来露个脸,以表示对李奈的尊重。
两人也不是第一天打交道了,见面之后寒暄几句,李奈便将墨迹未干的海汉查验单据递给他:“手续已经办妥了,苏兄可上船查验货物,如无问题,接下来便可安排转运了。”
苏克易口中道谢,伸出双手接过单据,如果没有这道手续,这些钢铁制品就不能合法地交到自己手上运走。
苏克易作为东印度公司派驻三亚的代表,已经在这边待了好几年了,自然也很了解海汉针对东印度公司所设置的种种限制手段。比如这限制从大明购买钢铁制品的规定,摆明了就是要故意抬价而已,而代理商福瑞丰也是最主要的受益者之一。
当然了,尽管他对海汉折腾出来的这套限购制度十分不满,但也不敢轻易开罪福瑞丰,因为除了钢铁制品之外,巴达维亚也还有很多产自大明的商品要通过福瑞丰在广东完成收购,所以尽管明知每次的钢铁制品交易都是在给福瑞丰上贡,苏克易也还是得客客气气地跟福瑞丰打交道。
苏克易自己当然不会去干钻船舱点货这样的粗活,一句话便有手下人去操办了。他自己则留在码头上,与李奈谈论一下近况。很多人会因为苏克易以汉人之身为荷兰人效力而对他感到十分不耻,但李奈算是一个例外,不会以歧视的眼光看待苏克易,这也是苏克易对这位李三少爷怀有好感的原因之一。
与大多数人不同,李奈对于苏克易为荷兰人效力这事没有什么负面看法,他认为苏克易虽然是汉人,但生在荷兰人统治的地方,长大成人后为荷兰人效力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就跟生活在海南岛的绝大多数民众都加入了海汉籍一样无可厚非。
而且与苏克易这种身份特殊的汉人交流,李奈也能了解到在不同立场上的人对海汉所持的看法,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这次运来的货物,应该是要比我们订购的数量少了许多吧?莫非是佛山那边出了什么变故?”苏克易当然也注意到了报关单据上的数量,聊了几句闲话之后便将话题拉回到正事上。
“倒也不是佛山的问题,而是朝廷要征用,能从市场上收购到这些就已经不易了。”李奈轻描淡写地说明了原因。
苏克易道:“莫非是大明内乱加剧了?”
李奈点点头道:“川陕地区战事不断,朝廷下了旨意,开了福建海禁,通商佐饷。另外近期还大举裁去南京的冗余官员,以节省开支。在佛山征用民间所产钢铁,用于给军队打造武器盔甲,也是朝廷近期所采取的措施之一。”
这些消息也说不上机密,只要有心打听,都不难从市面上了解到,所以李奈也没打算对苏克易遮遮掩掩,全都坦然告之。
实际上大明此时的处境要比历史上好多了,因为海汉在辽东拖住了清军南下的步伐,大明也得以能够暂时集中精力来对付中原腹地的农民军。李自成、罗汝才等部都接连在明军手下吃了败仗,而张献忠干脆就在谷城向熊文灿投降了。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在原本的历史上,张献忠的投降只是权宜之计,次年便在谷城再次起兵反叛,而时任五省总督兼右副都御史的熊文灿因为这个重大失误而入狱,后来被判了斩首弃市,活生生被坑死了。
佛山是广东的冶炼中心,当地所产的钢铁被官府征用,也是合情合理。苏克易其实在此之前就已经在海汉的报纸上看到了相关的消息,此时只是借着验货的由头,再向李奈印证一下这些消息的真实性,顺便也试探一下李奈是否会对自己实情以告。
官府的征用自然就加大了采购难度,以至于这次运来三亚的钢铁数量,要比东印度公司预定的数量少了约莫四分之一。苏克易知道这不是福瑞丰故意为难,也只能接受了这个事实。
说话间船上的清点也已经结束,运来的都是浇铸成型的铁锭,不但成色一致,而且每一块大小重量都是一样,只要点明数目就能计算出重量,整个清点过程也不需要太长时间。
苏克易也是个爽快人,当下便让人与李奈的手下同去海汉银行办理货款过户。来三亚时间长了,苏克易也早已习惯了海汉所制定的交易方式,大宗交易直接在银行办理银钱结算,这样就无需再使用大量的现银来进行交易,安全可靠且高效。
“时候不少了,三少爷如果没别的安排,不如一起吃个便饭?”苏克易见正事已经办得差不多了,便向李奈提出了邀请。
李奈推辞道:“实不相瞒,在下还得去胜利堡办事,确实没法答应苏兄的邀请。在下这次来三亚会待上一些时日,不如改天再约吧!”
苏克易听说他要去胜利堡,那也不好再勉强了,点点头道:“既然三公子还有正事要办,那我就不叨扰了,回头再派人送请帖到三公子府上。”
三下五除二处理完与东印度公司的钱货交割,李奈便乘上自家马车一路去了胜利堡。
到了胜利堡门口,李奈下了车,与守备执勤的军官打过招呼,便自行入内了。他来胜利堡就跟回自己家一样,倒也不用像外人那样进行繁琐的登记,这张脸就是当通行证用了。
李奈到了执委会的办公楼外一问,正好高官们在闭门开会,他便只能先在外面等候。
不过倒也没有等上太长时间,里边的会就开完了。宁崎第一个从会议室里出来,看到他之后便主动招呼道:“三公子来了啊!”
李奈连忙上前见礼。虽然他与海汉这些高官的私交不错,基本上是以朋友的关系相处,但宁崎教给他的学识最多,所以李奈见着他一般也是执弟子之礼。
接着陶东来、颜楚杰、白克思、施耐德等人陆续步出会议室,李奈也一一见礼。要论与海汉执委会这些大人物熟络的程度,李奈大概能算是大明第一了。
“在下今天刚到三亚,在港口办完货物交接之后,便直接来胜利堡了。许久不见,各位大人还是如此精神!”
“你小子这么急匆匆地过来,是掐着饭点来的吧?”陶东来打趣道:“每次一到三亚就先来胜利堡混顿饭吃,还真当我们这儿是食堂了?”
李奈一本正经地应道:“哪有此事,陶总说笑了!在下只是与各位大人久未谋面,十分想念,所以先过来探望一下,免得情分生疏了。至于吃饭,各位大人愿意赏口饭吃,在下当然求之不得了!”
李奈与这些高官相识多年,早就没有什么身份隔阂,见面之后说笑也挺随便,完全不像普通外国人到了胜利堡那样拘束谨慎。
他赶来胜利堡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办,只是习惯了每次到三亚先到胜利堡报个到,所以宁可推掉了苏克易的邀约,也要先过来与众人打个照面。当然了,能顺便混一顿饭就更好了,毕竟胜利堡的伙食,在外面任何一间酒楼都是吃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