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正是费策贤出使海汉的为难之处,如果将自己在三亚的所见所闻全部都上报朝廷,那非但得不到朝廷的重视,反而有可能会被视作故弄玄虚博取关注。因为三亚这地方的确有太多超出常识的东西,若不是在此亲见,费策贤肯定也不会相信世间竟有如此奇异的地方。
而朝廷上的那些大人物无从验证这些信息,恐怕很难完全采信费策贤的一家之言,甚至有可能会认为他是收了好处替海汉人鼓吹,以便能让海汉在两国关系中占得更多好处。
费策贤自己也意识到所处环境的不同有可能会造成的认知差异,因此在上奏朝廷的奏折中,一般都是以普通的民情民事为主要内容,而少于涉及军事、海贸、金融、外交等海汉远远强于大明的领域,以免朝廷误解了自己上报的目的。
但今天陶东来和颜楚杰这两人一同出面召见自己,足以说明海汉对于此事的重视程度非常高,而且明确提出了要让自己向朝廷上报,费策贤即便心知此事未必能让朝廷信服,但也不敢主动隐瞒,只是这奏折该如何措辞,就得好好再斟酌一番了。
费策贤离开胜利堡之后,没有直接回使馆,而是吩咐马车去了市立图书馆。既然此事涉及清国和日本平户藩,那先去查查相关的资料,把奏折里的内容写得充实一些,或许会比较有说服力。
座落在山脚下的市立图书馆在去年年底又完成了一次扩建工程,新添了一座仓库式的建筑,据说是专门用于存放各种地图资料。但因为其中一些资料涉及军事信息,所以进入这座建筑查阅需要一定的权限,以费策贤的身份肯定是进不去的,他也只能每次路过这里的时候远远看一眼那栋神秘建筑。
但今天在路过旁边的时候,费策贤正好看到一个自己认识的人从这栋建筑里出来。那人也同时注意到了费策贤,便停下脚步,远远向他作揖施礼道:“费大人!”
“世子!”费策贤虽然不太想搭理对方,但也不想失了大国使臣的气度,还是站定脚步还礼。
这人正是去年十月来到三亚,已经在这里待了大半年的朝鲜世子李凒。虽然去年刚到这边的时候在环岛考察过程中遇到了一些波折,不过最终还是在海汉官方的护卫之下完成了这次行程,然后回到三亚开始正式的留学日程。
关于李凒的专业和课程安排,海汉这边与其进行了多次协商,基本上是尊重李凒自己的选择,他想学什么专业,海汉官方就给他安排相应的课程。
对李凒来说,来海汉之前最想要学习的方向自然是指挥作战了,他对于海汉去年在朝鲜战场上的杰出表现十分佩服,也想要在未来成为像王汤姆、钱天敦那样运筹帷幄,指挥千军万马的名将,亲自率领本国的军队向北方强邻复仇。所以一开始他向海汉提出的学习专业是军事指挥,而他的这个愿望也毫无阻碍地得到了满足。
不过李凒跟着安道石等朝鲜军官去上了几堂训练课之后,便很快意识到自己好像并不具备成为一代名将的资质。海汉的培训要求对象具备基本的军事素质和从军经验,而这都是李凒所欠缺的能力。至于军事技能的训练,更是让养尊处优惯了的李凒难以适应,光是高强度的体能训练就让他完全跟不上进度了。
而安道石等人所表现出的适应能力显然要比李凒好得多,毕竟这些军官都是从朝鲜精锐部队中选拔而来,而且都有一线作战的经验,在朝鲜的时候就已经近距离观摩过海汉的作战方式,像安道石甚至还有跟高桥南的部队并肩作战的经历。
这些经历有助于他们理解海汉军方所传授的军事理论和作战技能,而缺乏基础的李凒当然就很难适应同样的教学进度了,要强行跟着这些军官继续学下去,差距只会越来越大。李凒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干脆便早点退出,另寻合适的专业。
这次他就没有再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而是找机会向海汉高官们搜集了一下建议。
海汉高层给李凒的意见就是尽可能地多涉猎一些领域,而不必过早选择在某个专业上深入,这样或许能更有利于他回国接任大位之后的执政。
李凒认为这种意见还比较有说服力,因为他所接触到的海汉高官,包括在朝鲜带兵打仗那几位将领,似乎个个都是无所不知的万事通。很显然他们曾经所学习过的知识并不局限于某个特殊领域,而是在很多领域都有涉猎,这样的综合能力正是李凒所向往的目标。
最后他综合了各方意见,决定适当延长留学的时间,以便能在海汉学习更多的科目。而他的课程也就排得更满了,每天都安排了一到两门课程,内容涉及了一个执政官需要了解的方方面面。
除了学习这些安排好的课程之外,他还必须要完成教官们所布置的各种作业,而当遇到一些无法解答的问题时,他便会按照指点,到市立图书馆查询各种资料来寻找问题的答案。
今天李凒来这边的目的,是要弄明白航海课所布置的作业,教官要求他分别计算出从汉城到大同江基地、辽东金州旅顺港、山东芝罘港,以及浙江舟山定海港的大致航程。
这几个地方当中,李凒只去过大同江和舟山,而且也根本不知道具体的航程,就算有人给他汇报过,如今也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所以他只能来市立图书馆查询海图,然后再计算航程。
由于李凒的身份特殊,加之执委会有意要将其培养为倾向海汉的执政者,所以也给了他很多特殊的待遇,比如这市立图书馆的浏览权限,李凒就要比其他外国人高出许多,甚至连专门收藏各种地图资料的这个馆,他也可以自由进出并查阅其中的馆藏资料。
李凒在馆内找到北方地区的海图,然后根据上面所标示的比例,计算出汉城与这几个目的地之间的大致航程,把数据誊录下来,然后便准备回住处完成自己的功课。不想刚一走出来,便遇到了费策贤。
对于这位大明派驻三亚的使臣,李凒当然多少也会有些在意,每次碰面都不免有些尴尬。毕竟朝鲜这两百年来一向都是将大明作为宗主国,直到最近几年海汉在北方不断出手,慢慢将朝鲜拉进了其阵营当中,但在海汉地盘上与大明高官碰面,终究还是会感觉十分不便。
而去年的清军入侵彻底将朝鲜推向了海汉一方,相较于只动口不动手的大明,海汉可是实打实地给朝鲜拉来了由数国组成的联军,帮助朝鲜击退了强大的敌人,保住了国祚。这也导致了朝鲜不愿再将大明作为本国的唯一守护者,果断加入到了由海汉牵头组建的国际联盟当中,以求获得货真价实的庇护。
当然客观来说,这也不是大明真打算见死不救,实在是有心无力,无法像海汉一样组织起庞大的舰队向朝鲜境内大规模投送军队。要是大明真的不计后果去这么做了,等待他们的可能不仅仅是朝鲜战场上的失败,而且还会导致国内的农民军乱局彻底失控。所以站在大明的角度,仅仅给予朝鲜道义上的支持,但实际操作中选择优先处理内乱,这样的做法也无可厚非。
不过朝鲜人肯定不会毫无芥蒂地去理解大明的做法,李凒就认为大明的见死不救并没有尽到宗主国的义务,而海汉的拔刀相助,才是真正的盟国该有的样子。
虽然联军的军费基本全由朝鲜承担,某种角度来说相当于是朝鲜请了一支多国雇佣军打赢了这场战争,但至少结果是好的,只要保住了李氏在朝鲜的统治,那么再多的费用也终会有解决的一天。
而海汉在战后对朝鲜提出的各种要求,在李凒看来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保留大同江军事基地和海汉驻军,可以有效地保护朝鲜西海岸的安全,同时也能让本国军队有更多机会与海汉军一同操演战术,提升实力。
而开放贸易和金融市场,以及启动大同江流域的多个大型合作项目,为朝鲜在战后实施重建提供了大量的资金。据李凒所知,朝廷在战后给各级官员发放的饷银,便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海汉银行的借款。这就意味着如果不是海汉帮忙,朝鲜的各级衙门很可能会陷入到不同程度的瘫痪状态。
至于海汉主动邀请朝鲜派人到三亚留学一事,这在李凒看来更是有望在未来改变朝鲜国力的一件大事。在抵达海南岛作了环岛考察之后,李凒对海汉的国力已经有了切身的认识,这个实际国土面积比朝鲜小得多的国家,实力却是远超自己的祖国。
三亚的贸易港,莺歌海的盐场,昌化的工业区,儋州的文教事业,这些都是朝鲜目前所没有的产业,而正是这些形形色色的产业,让海汉有足够的物资和财力来维持一支能够征战四海的强大武装。
李凒认为如果能将海汉的治国之道搬回朝鲜逐步实施,那么朝鲜的崛起也指日可待,毕竟海汉在南海冒头也不过才十来年而已,那朝鲜在自己登基之后大放异彩,也是可以期待的目标了。
正是基于这样的想法,李凒认为学习海汉的发展路线才是正道,而近些年不断走下坡路的大明,已经不再适合作为朝鲜学习和效仿的目标了。因此他在三亚期间,虽然跟这位大明来的费大人有不少碰面的时候,但双方却没有多少真正的交流,能避则避,实在避不开见面,那也就是礼貌性的打个招呼而已。
李凒打完招呼,便准备如往日一样离开,但这次费策贤却开口叫住了他:“世子,适才见你从这个馆出来,不是在下眼花了吧?”
李凒不明其意,但还是回应了他的问题:“在下刚才的确是在馆内,难道这有何不妥?”
费策贤道:“据我所知,这处新建的分馆不许外国人士入内,白纸黑字便写在门口的告示栏里,世子何以擅自闯入?”
李凒一听,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对方大概是认为抓住了自己什么了不得的把柄,故意要拿此说事。
李凒笑道:“费大人误会了,这处分馆其实并不是对所有外国人士禁入,若是能得到执委会的特许,便可在此自由出入。至于查询馆内各种地图资料,那当然也不在话下了。莫非费大人想进去看看,却没能申请到执委会的特许令?那真是十分遗憾了。”
费策贤本想着借此挖苦李凒几句,却没想到自己顷刻间成了对方嘲讽的对象。看这李凒说话有恃无恐的样子,大概还真是得到了海汉人的特许。费策贤不禁暗暗生出恨意,心说这海汉人做事明显有失公平,门口写了不许外国人士入内,却又给这朝鲜世子特殊待遇,害得自己丢脸,实在可恼。
当然了,真正让他感到恼怒的是,海汉人给了李凒特殊待遇,却没给他这个大明使臣同等的待遇。这意味着海汉是将朝鲜的地位放在大明之上,虽然是暗戳戳的手段,但也让费策贤觉得十分不满。
费策贤冷笑道:“能享此特殊待遇,看样子世子与执委会的大人物走得很近啊!不知世子是用了何等手段才得到海汉人的青睐,可否传授在下一二?”
李凒听他话里火药味越来越浓,当下也有些生气,寒着脸应道:“在下受邀来海汉留学,能享有各种便利,这都是承蒙执委会照顾,可没用过什么手段。费大人要是觉得不妥,大可自行向执委会申请,看看执委会是否能给你这个面子!”
费策贤摇摇头道:“我身为大明使臣,代表一国颜面,哪能有低声下气,向人摇尾乞怜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