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扬州城内外的具体环境,元涛所知甚少,为数不多的情报几乎都是来自去年军情局和安全部的那次联合行动所获,但当时他们并未进入扬州城开展行动,所以对城内的情况其实也不太了解。金盾在当下这个时期要护送戴英达进出扬州城,制定行动计划就必须得依托于盐商们所提供的情报信息了。
“扬州城十二道城门,四道水关,六座吊桥,进出城的通道其实不少。就算对手在城内外有所署,也很难同时有效监控如此之多的进出通道。我们只要谋划得当,选好相对安全的进出城路线,做好掩护,快进快出,便可省去许多麻烦。”
在与戴英达等人召开的准备会上,元涛主动先说明了自己的打算。他的思路是进出城期间尽量掩盖行迹,让对手无从提前做出有针对性的部署,必要的话甚至可以采取乔装打扮的方式潜入城内,避开对手的耳目。
戴英达应道:“进城的时候的确可以如元掌柜所说的这般操作,但对家只需盯紧都转盐运使司衙门,就不难发现我们的行动踪迹。”
元涛点头表示了赞同:“所以关键之处不在入城,而在出城。”
山陕盐商在运河北岸的势力更大,但也很难对所有的进出城通道进行实时监控,所以毫无疑问他们会将监控的重点放在七大姓必去之地。到时候七大姓的人行迹暴露,他们便可作出有针对性的部署,在出城返回运河南岸的途中实施袭击。
虽然没有城内的详细地图,但戴英达倒是已经连夜制作了一幅大致的示意图,将城内的主干道和要去的目的地标出了大概位置。
“我们要去的这处衙门在城北,所以如果是从城南进出,那就基本要穿过整个城区。”戴英达一边指出地图上的位置,一边向元涛进行说明:“我们在衙门办完事之后,要如何安全撤回来,这就得有劳元掌柜了!”
元涛皱着眉头端详了一番这张几乎没有细节可言的“地图”,当下也是觉得有些头疼。他早就习惯了在执行任务前能够从军方获得比较详尽的地图信息,并在此基础上策划行动路线。
但问题就在于哪怕是七大姓这种有钱有势的盐商集团,手里也没有扬州城内的详细地图,毕竟私绘这种极为敏感的军事资料是被官府严格禁止的,要是让官府发现了就是大麻烦,更何况向外国武装人员提供这些信息。
而戴英达所提供的地图太粗略,如果以金盾的标准来衡量,那显然还达不到及格水平。要以此来策划行动路线,风险也将会非常大。
元涛决定另辟蹊径,他抬起头问道:“想必戴老板手底下应该有那种常年待在扬州城内,对城里每条巷子,每个角落都了如指掌的特殊人才吧?”
戴英达倒也不否认,点点头道:“我们每隔五年,便会安排一些人在城里落脚。平时拿钱养着他们,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用到这些人。”
“那如今就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了。”元涛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这两伙盐商在扬州已经斗了几代人,徽籍盐商岂会甘心一直屈居于运河南岸,将扬州最繁华的地盘置于对方的控制之下?元涛判断他们必定在暗中也在扬州城内有一些长期部署,开口一问果然如此。
元涛继续说道:“我认为离开衙门之后的行动路线,需要有熟悉环境且靠得住的人参与制定,而且要尽快通知到位,但此事千万不能走漏了风声,否则我等性命可能就得交代在扬州城里了。”
戴英达道:“那我们是否应该先确定入城路线,再派人通知城里的内应,以便于入城后与我们接头?”
元涛想了想,点点头同意了戴英达的建议。他需要在入城后尽快见到在城内接应的人,了解对方所制定的出城撤退路线,并作出相应的部署。越早掌握这些信息,他就有越多的时间用于完善撤退方案,全身而退的把握也能更大一些。
扬州作为两淮地区盐业中心,本地直接或间接依靠盐业维生者数以万计。有一些人虽然并不参与食盐的制造与贩售,但也是处于这个生态体系当中。
比如货郎林仲,便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他在扬州城当货郎已经有足足二十年了,能在一个行当里做这么长的时间,通常都已经自己开了店铺,但林仲却是个例外,行头不过是从挑子换成了手推车,依然还是习惯于走街串巷,贩卖一些针头线脑的小东西。
但林仲的这门生计,却似乎并不打算传给他的后人了。他老婆已经过世快十年,膝下只有一个年方十七的独子,从小就在城里最好的书院念书。有人说林仲当货郎积攒下来的家底,全都给他儿子交了学费,所以才没本钱去开铺子。等以后他儿子如果考上了功名,那自然就有回报了。
林仲听到这样的说法也从来只是笑笑,并不作任何辩解。不过前不久林仲的儿子突然就被他给送走了,据说是去外地书院了,只是方圆百里的高级书院几乎都在扬州,送去别的地方或许还不如留在本地。
当然了,因为林仲只是一个小人物,所以也不会有太多人去关注他的家事。认识他的人顶多问上几句,谁也不会钻牛角尖调查他把儿子到底送去了什么了不得的地方。
只有林仲自己才明白,他用这二十年的辛苦,终于为儿子换到了一个突破阶级的机会。知子莫若父,他知道自己儿子并非读书考功名走仕途的料,但能多读点书多些学识总没什么坏处,何况这些年在扬州最好的书院里念书,有人为他们承担了所有的花费,并没有在经济上造成过负担。
而这次他儿子被送去进修,便是金主感念他这二十年里一直默默无闻地做事,所以给他儿子提供了这样一个跟大盐商子弟平起平坐的学习机会,并且再一次替他承担了所有的费用。
等再过几个月儿子从那个地方学成归来,他也就无需再在这扬州城里当货郎受苦了。他用这二十年做货郎的积蓄加上金主给的赏赐,前段时间已经在东边的泰州买下了百亩良田和一处宅院,后半生可以安安心心地当地主享福了。
而扬州城里认识林仲的那些老主顾们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貌不惊人的货郎,其实已经是一位家产颇丰的地主。而且除了地主这个身份之外,林仲还有一个更隐秘的身份,是为七大姓中戴家效力的一枚钉子。
林仲不知道扬州城里还有多少人在默默做着与自己一样的差事,但他知道自己肯定是戴家麾下潜伏最久的一个人——这是去年家主戴英达来城里办事时亲口对他说的。
林仲其实并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这二十年里他没有杀过人,也没救过什么大人物的性命,只是不定期地执行由信使传达的一些任务。比如暗中盯梢某人,又或是监控某处商铺的经营状况,或者秘密搜集某位官员的黑料,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差事。
林仲无声无息地接下这些任务,然后用自己的货郎身份作为掩护,尽力去完成任务。他并没有受过什么专门的训练,很多任务只能自己去琢磨该如何达成目的,所以有些时候对任务的完成情况也并不理想。不过或许是因为这些任务本身也不是太要紧的缘故,他也极少会受到来自戴家的责问,倒是每年通过这些任务所拿到的奖赏,往往是他走街串巷卖货的数倍之多。
当然林仲也考虑过开个铺子让自己过得轻松一些,但戴家要求他保留货郎的身份,以便于在扬州城内四处走动而不引人怀疑。所以尽管不是特别情愿,他还是一直坚持扮演这个角色。也正因为长期从事这个行当,他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再继续当货郎,所以才决定要为他争取一条和自己不一样的发展路线。
林仲的家在城南城墙根下一个独户小院,儿子走了之后就他一个人独居了。眼看天色将暗,林仲推着自己的小车回到小院中,拿块油布往车上一搭,一推门进屋,却见屋里坐着一个黑衣男子。这人见他进来即不做声也不动弹,不知已经在屋里坐了多久。
林仲却没什么吃惊的表情,走过去拉出另一张凳子坐下来,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然后才抹抹嘴道:“算算时间,你这两天也应该来了。怎么样,这次可有什么任务?”
那黑衣男子伸手从衣襟里摸出一个信封放到桌上,低声说道:“这是家主给你的打赏,好生收起来。”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家主这次有个特殊任务给你,要你计划一条路线,是两淮都转盐运使司衙门,目的地是戴家庄,期间要尽量避开对家的耳目,保证在途中不会遭遇对家设伏围攻。”
林仲点点头道:“前两天衙门出了公文,我便料到应该很快会有动静了……家主给我多少时间策划此事?”
黑衣男子道:“只有一夜……家主明天便进城,你一早去挹江门那边的千里车马行外面候着,到时候配合家主行动!”
林仲皱眉道:“就一夜时间,未免太仓促了!家主此时进城,风险不小,是否要多召集一些人手担当护卫?”
黑衣男子道:“此事你不必担心,家主身边有高人护卫。这件事事关七大姓的生死存亡,绝不可走漏风声,若是消息走漏,不但你我要死,连家人也会受到牵连,切记切记!”
林仲一听要牵连家人,当下也是更为紧张,连忙说道:“我一定守口如瓶,绝不会泄露消息。只是家主去那衙门肯定会被人注意,到时候我若随家主一同行动,身份必定败露,今后恐怕没法再在城里待下去了!”
“这倒无妨,家主有命,到时候你一同撤回戴家庄,不用再回来了。”黑衣男子顿了顿,才又说道:“恭喜你,终于可以脱身了。”
林仲听到这番话不禁身子一震,虽然他知道自己结束这份持续二十年的差事只是时间问题了,但这个时刻比预想的还要来得更早一些。等完成这个任务,自己便不用再在扬州城里当货郎了。
黑衣男子悄然离开后,林仲仍坐着发了很久的呆。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天色已暗,他摸索着点燃了桌上的油灯,看到那信封仍放在桌上,便打开来看,信封里竟然是一张卖身契,便是二十多年前他为求生计卖身为奴投靠戴家时所签的契约,落款处还有他当年按下的手印。
戴家将这份卖身契作为酬劳交给他,很显然便是要还他自由身了。但林仲却没有因此而动容,反倒是更为忧心了。他知道此次任务并不简单,山陕盐商在城里做文章,逼迫七大姓这边的头面人物现身,戴英达进城去衙门解决此事,山陕盐商必然不会袖手旁观,到时候少不了会有一番恶斗。而戴家提前将这卖身契还给他,或许便是为了让他以自由身的状态参加此次行动,万一有什么不测,至少也不留下遗憾了。
但不管这项任务的风险有多大,林仲都没办法拒绝。哪怕他现在已经恢复了自由身,他也不可能因为巨大的风险而逃避这次任务。刚才信使已经说得很清楚,这次行动要是出了什么问题,那是会牵连到家人的,林仲可不想自己儿子失去了大好前程。
林仲将那张卖身契拿起来,然后凑到油灯上点燃,看着它在火光中一点一点地化为灰烬。他在执行最后一个任务之前恢复了自由身,但这也仅仅只是一个开始,父子俩今后能不能享受人上人的生活,或许就要看他明日的表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