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功主持了象山盐场项目的策划、建设、投产全过程之后,杨运已经充分证明了自己的专业能力,而他也由此获得了更多的信任,目前石迪文已将整个舟山殖民区的商贸事务都交给了他来负责。
对于上司亲自从平户带回来的这批外国商人,杨运不敢有丝毫怠慢。他不清楚这些人里面是否有一些身份背景特殊的人士,但既然是石迪文亲自带回来,并且还要求他尽快给这些商人安排优惠力度较大的招商措施,那就足以说明这个任务的重要性了。
杨运为了了解这批人的情况,接到指令之后还专门跑了一趟东海舰队司令部,找熟识的军官打听消息,这才知道这些外国商人是“被迫”来到舟山暂时落脚,而石迪文则希望通过优惠措施来补偿他们在平户的经济损失,以求能让这些商人都留在舟山发展。
招商中的优惠措施大多是减税降费之类,杨运在澎湖和舟山已经负责了好几年的招商工作,对此倒是掌握得非常熟练了。不过考虑到这些商人的特殊背景,如何拿捏优惠措施的尺度是杨运需要考虑的主要问题。
如果给这批人的优惠力度过大,那么消息传开也容易引发其他商人的不满,而且这口子放开了后面再想收紧就很会麻烦,下一次公开的招商活动就不太好制定标准了。杨运斟酌一番,才决定将这些商人先召集起来开一个小会,看看他们对现行招商措施的态度,再判断是否需要进行调整。
为了让在场的西方商人也能听懂,杨运还专门准备了翻译人员。随着舟山岛上的外国商人越来越多,如今吃翻译这碗饭的专业人员也是随之增多了不少,而且这些翻译并不全是汉人,也有一些是久居东方,学会了汉语的外国人。毕竟在贸易港当翻译,工作轻松收入也高,可要比一出海就是一年半载的海员生活强多了。
杨运与众人见礼之后,便迅速切入了正题:“在座各位都是由我国海军从平户接回来的,军方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安排,相信在平户的时候就已经跟各位解释过了。我国是一个负责的国家,虽然引发战争是日本平户藩的责任,但我国还是愿意主动担负起在战后安置广大无辜民众的任务。不管是平户当地的日本民众,还是在平户从事贸易活动的各国商人,我们都会通过各种方式来尽量减轻大家的损失。”
这些商人一听,便知道这位杨大人可不是善茬,短短几句话便将开战的原因全都推给了无法自辩的日本人。这样一来,造成他们被卷入战火的责任就全都算到了日本人头上,而他们因为战争所蒙受的损失,自然也理应由平户藩官方来赔偿,现在海汉官方愿意收容他们,纯粹就是在义务做好事了。
这也就意味着海汉将要给予他们的优惠措施其实是属于救助性质,而绝非战争赔偿。
海汉官员几句话便将事情定了性,但这对商人们来说可能就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了。如果是战争赔偿,那商人们作为直接受害者,当然可以跟海汉官方讨价还价,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补偿。但如果是救助,那就变成了慈善性质,海汉没有义务一定要帮助商人们重起炉灶,或是给予他们某种城都的施舍,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谈条件的余地了。
这无疑立刻大大降低了商人们的期望值,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认为海汉军在平户所给出的承诺是战争赔偿,所以才会安安心心地跟着海汉军来了舟山,但现在这海汉官员几句话就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这中间显然就会有落差了。
杨运说完之后停了下来,环视众人道:“如果各位对此有什么问题,可以向我提出来,我会立刻给予解答。”
当下便有人问道:“杨大人,当初贵国的军官告诉我们,只要来了舟山,我们在平户的损失就能得到弥补,这好像与你的说法有些不太一样?”
杨运面不改色地应道:“那应该是和你们沟通的军官用词不当,‘弥补’这种说法是不对的,我们没有替平户藩承担责任的义务,各位在平户的损失也不应由我国承担。我们现在要做的事,只是提供给各位一个优秀的贸易环境,帮助各位在这里东山再起。如果大家能在这里重新开始经营自己熟悉的生意,相信很快就能把以前的损失赚回来。”
杨运的底线很清楚,那就是绝不承认海汉要对这些商人在平户的损失负责,先占据道德高点,这样后续才好掌控给予商人们优惠措施的力度。
“各位也不必着急,不妨先了解一下我们会提供的一些条件,如果还是觉得不妥,那各位也有权自行离开舟山另谋出路。”杨运察言观色,也注意到这些商人们的情绪有些低落,当下便先主动把话题引回到正事上。
不管对杨运的说法是不是满意,商人们当然不可能就此起身离开。既然来都来了,那当然要听一听杨运能拿出什么样的优惠措施了。
杨运给出的优惠条件主要分为两个部分,一是传统的减税降费,二是向商人们提供低息贷款,都是非常实际的措施。
所谓减税降费,顾名思义便是在商业税赋和各种杂费上给予减免优惠。舟山殖民区每年都要在春秋两季举办招商活动,因此对这些优惠措施也都制定有统一的标准,相较于大明的贸易环境,的确具有一定的吸引力。
落户舟山的第一年交易税可照现行标准减半收取,可以在指定区域以低价购置地产,同期可获得一处限定面积但免费使用的仓库,无需抵押便可获得由海汉银行提供的低息贷款,经营海汉指定的一些特殊产业还可享受更大的优惠力度……诸如此类的优惠措施,杨运一口气便列出了十来条。
海汉在商贸领域的经营和管理手段几乎都是由施耐德牵头制定的,虽然其中有一些措施被证明过于先进,并不适合这个时代的情况,但经过数年的实践后,海汉还是总结出了一些行之有效的手段,能够让其他国家的商人也遵从海汉所倡导的商业制度,融入到这个领先时代的贸易体系当中来。
当然了,光是列举出这些措施还远远不够,考虑到这些商人们大多是第一次接触到海汉的商业制度,杨运还得逐条解读这些措施将会带给他们的实际好处,并解答他们所提出的各种问题。
俞成礼对杨运所列举的这些措施很感兴趣,尽管对其中一些细节的理解还不是太透彻,但他敏锐地感到这些措施的确能够大大降低自己的经营成本。而且从长期来看,舟山的贸易环境应该是要比平户更胜一筹,不管是硬件设施还是安全保障,平户港都存在比较大的差距。
但对俞成礼来说,这些措施虽然有着很大的吸引力,但却并非他要考虑的最主要因素。
真正让俞成礼在意的,是舟山的贸易环境是否会存在着激烈的竞争。他所从事的纺织品行业,对于经营地点其实是有一定的讲究。在平户经营大明产高级纺织品的商人并不多,而俞成礼在其中是属于经营规模比较大的一家,在成本方面能有一定的优势,加之他在平户藩走上层路线的策略很成功,因此竞争压力并不大。
但俞成礼可不是那种毫无危机感的人,他知道换了一个新环境之后,有很多东西可能就不会再遵循以前的规律了。比如要在舟山继续经营纺织品,那他就必须要考虑到来自本地同行的竞争压力。
江浙地区是高级纺织品的主要产地,在苏杭有不少经营规模比他大得多的商人,不管是货源、人脉、销售渠道,都要远胜他这个“外来户”。就算海汉提供了这些优惠措施可以降低一段时期内的经营成本,他也不敢确定这样就足以让自己能在激烈的竞争中站稳脚跟。
俞成礼当下所要做的,并不是计算能从海汉的优惠措施中获得多大好处,而是要先了解舟山本地有多少竞争对手,本地的纺织品贸易规模有多大,然后再审视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实力从中占据一定的份额。
如果俞成礼自忖在这个行业里难以立足,那他就得考虑是转行经营别的买卖,还是干脆就早点离开舟山,另行寻找一处合适的地方继续经营老本行。
俞成礼的处境并不是单一特例,事实上从平户撤到舟山的大部分商人都得面对类似的处境。由于地理原因,能够在大明与日本之间从事跨国贸易的商人只是极少数人,因此在平户经营的竞争压力并不算太大,但回到大明周边可就不一样了,特别是舟山这种自由港,汇集了各个国家的商人和货源,如果没有独有的经营优势,很可能就难以从竞争中脱颖而出。
也正因为如此,杨运花了半天时间,口水都说干了几次,也还是没有赢得这些商人的认可。商人们虽然对优惠措施很感兴趣,但似乎仍然有一些顾虑,让他们无法拍板作出决定。
杨运也意识到了这应该不是优惠措施力度的问题,但他却没有能够意识到商人们真正所担心的竞争问题。这倒不是他专业度不够,而是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心理盲区。
在杨运看来,舟山定海港已经成为了大明东部沿海最主要的外贸港口之一,其影响力辐射了大明最为富庶的江浙地区,贸易规模逐年增大,市场前景十分广阔,现在进入舟山从事跨国贸易,很容易享受到本地的发展红利。他确实想不到商人们是在担心自己在舟山无法面对激烈的竞争,因为在他看来这个市场正在不断变大,哪怕在具体的行业领域存在竞争,也仍有足够的生存空间来容纳更多的经营者。
不过杨运好歹也在这职位上干了几年了,虽然事情进行得不太顺利,但他也没有因此着急上火。眼见已经到了午间饭点,杨运主动中断了会议,邀请商人们共进午餐。
这对于商人们来说倒是一个全新的体验,过去无论是在大明还是日本,只有他们腆着脸请官员吃饭拉关系,却从没有官员主动邀请他们吃饭的情况。虽然合作还暂时没有谈拢,但能够跟海汉官员共进午餐,想来也不是坏事,所以竟无一个人谢绝这个邀请。
按照杨运的经验,办公桌上谈不拢的事情,接下来就应该换个环境到饭桌上去谈,再加上一点酒精助力,往往就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而事实也正是如此,换个相对轻松的环境有助于让会谈各方放下心防,吐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在消灭了几坛海汉特酿之后,饭桌上的气氛也热络起来,商人们开始打开话匣子,向杨运说明自己的顾虑。
杨运跟商人们打交道的经验十分丰富,听了片刻便发现了问题所在,当下也是暗叹自己糊涂,竟然忘记了这些从平户来的商人除了不了解本地的商业制度之外,也缺乏对本地贸易环境的认识。他们要是丝毫不担心落脚舟山之后所要面对的竞争,那倒反而有点不正常了。
只要找到问题根源所在,杨运解决起来就比较容易了。以他的口才和能力,不难向商人们描述出舟山日益扩大的经营规模,以及其中所蕴含的巨大商机。只要让商人们相信,他们进驻舟山之后不但有利可图,而且还将会有极好的发展前景,剩下的事情就很简单了,以逐利为天性的商人们自然会作出最有利于自身的选择。
俞成礼返回住处的时候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了,他也不记得自己在席间究竟喝了多少酒,只记得自己似乎搂着那位杨大人的肩膀称兄道弟,还拍胸膛打包票,要尽快在舟山开一间商栈继续经营老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