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迪门在巴达维亚继任东印度公司总督一职之后,举办和参加各种宴席的次数远远过了早些年带着船队在爪哇海和班达海各殖民点之间奔波的时候,但也绝对达不到这次造访海南岛期间参加宴席的频率。笔 趣Δ阁』biu海汉人安排的宴席之密集,已经让他颇有些吃不消了。所以听到这初次见面的乔志亚提到接风宴席,脸上的表情也就难免有些古怪了。
乔志亚听宁崎这么一解释,倒也能猜出七八分,当下笑道:“阁下不用担忧,我们这里接风宴不像三亚那么多规矩,喝酒随意就好。你早前去的崖城、三亚都是产酒的地方,不把你喝趴了哪能显得出地方特色?”
范迪门对于这种“地方特色”只能表示非常无奈,他个人虽然也喜欢饮酒,但着实架不住海汉的这种酒桌文化,三顿饭里有两顿半都是晕着的。要是没事的时候放开了喝喝也罢,但这次考察对于东印度公司意义重大,范迪门可不想稀里糊涂地把这段宝贵的时间给混过去。他也只能把这次吃的亏默默记在心头,等下次再有机会跟海汉人打交道的时候,也带一帮能喝的手下出战,让这些东方人见识一下北欧人的酒量。
乔志亚说话算话,果然接风宴上没人向范迪门动攻势,敬酒也都是点到为止,不像三亚那边的酒桌上还有什么“左三圈右三圈”的规矩,接完这六圈敬酒自己还得回敬六圈,多数人在敬酒阶段就已经撑不住了。
没有了频繁的敬酒攻势,范迪门终于得以安心地品尝一下海汉美食了。他不得不承认即便是使用同样的食材和香料,海汉的烹调方法的确是要比巴达维亚的厨子高明得多,而且这手法跟汉人的菜系似乎也有所不同,但以范迪门对吃这个门道的了解还列不出一二三的细处,只是觉得做法更为精细一些。虽然不知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些中式说法,但范迪门仔细想想,觉得这倒是与海汉人一向讲求物质享受的风格相符。
范迪门在席间还注意到一个细节,乔志亚这个地方官所负责的公务要比他先前考察的两处地方多得多,席间还不断有人来请示汇报工作,让乔志亚不得不频繁离席处理问题。这种繁忙的程度只有此前在三亚时,海汉执委会中的几名高官才能达到。
“本地的行政和生产都是他一个人管,所以会特别忙。”宁崎替再次离席的乔志亚解释道:“想必范迪门先生在巴达维亚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的状态吧?”
范迪门深有感触地苦笑道:“的确如此,这次来到贵国考察,也算是本人就任以来脱离公务最长的一段时间了。”
范迪门上任伊始就遇上马打蓝军攻打巴达维亚,好不容易撑到战争结束,还要继续面对沉重的战后重建工程,而海汉人也在此期间趁虚而入将触角深入南海,一步步压制东印度公司的活动范围,可以说在他的任期内就没有哪怕一天的轻松日子。这次虽然是带着任务来的海南岛,但能够从原本的工作环境中脱离出来一段时间,对他而言也算是一种难得的享受了。尽管来此之前范迪门也有着种种担忧,但事实证明海汉人行事还算大气,安排的考察行程比他自己预计的还要好得多,比如这生产钢铁的昌化,范迪门就没想过能获准来这里参观。
翌日上午,乔志亚便如约带领宁崎和范迪门,参观本地的冶炼车间。范迪门不出意外地在这里又看到了蒸汽机的身影,这里的熔炉所使用的鼓风机便是由蒸汽机带动,一台蒸汽机所输出的动能可以同时带动几个高炉的鼓风机做功,效率也远远出了人力。而蒸汽机所需消耗的物资,仅仅只是廉价的燃煤和淡水而已。
范迪门也注意到海汉所使用的炼铁炼钢炉都与自己所见所知的外形不太一样,但乔志亚的讲解中却并不会涉及到相关的设计原理和使用方法,而他对于冶炼方面的了解也仅限于皮毛,所以也只能多看几眼,将外形记在心中,打算回头再画出来交给专业技工去琢磨其中的奥妙。
范迪门认为既然这炉子是没有见过的式样,以海汉的一贯作风,这玩意儿肯定也是最为先进的科技,模仿着造一个或许也能有同样的效果。不过他的设想太过简单了一些,海汉在冶炼炉上的设计是考虑到了自身的科技条件,在建炉材料、燃料、冶炼过程和温度控制方面都有与之配套的方案,并不是单单模仿炉子外形就能把整套冶炼方法给照搬过去。就这用于提升炉温的蒸汽动力鼓风机,就不是其他地方能造得出来的。
不过范迪门有一点是没猜错的,海汉在冶炼方面掌握的科技的确是冠绝天下,只是碍于目前的条件所限,没办法建设氧气转炉、电弧炉、电渣炉之类的高阶设备,只能因地制宜地建设高炉炼铁、平炉炼钢。当然了,即便是原理相同,海汉所建造设计的炼铁炼钢炉子在科技先进程度上也远远过了同时代的水平,不论是生产效率还是产品品质都的确有比较大的优势。再加上海汉是按照现代工业的模式对冶炼车间进行管理和生产安排,因此整个冶炼体系的运作更接近于工业时代的状态,而非这个时代常见的作坊式运作模式。
“我们这里的冶炼炉所使用的焦炭,大部分都是来自黑土港,在那里开掘出来的煤炭经过制备之后,直接把成品焦炭运来这里投入使用。”乔志亚向范迪门说明道:“从钢铁产能来说,我们这里的冶炼车间已经过大明福广两省的总和了。”
范迪门听到这个数字也不禁有些动容,他早年曾收集过大明的一些情报,这钢铁生产的相关信息自然也是极为重要的一部分。
大明在全国范围内现和开采的铁矿多达二百三十二个州县,其中福建二十八处、广东二十三处、广西两处,这三地加起来就有铁矿五十三处之多。至于民营的冶炼业作坊更是比比皆是,如广东南海县的炼铁厂,在崇祯年间已经达到三千人的用工规模。根据嘉靖年间的统计数据,官营冶炼厂加上民间作坊,全国的生铁年产量已经破万吨,远远过了同期欧洲国家的生产水平,而在这个数字之中,福广两省的产能就占了差不多一半。海汉以这昌化一处冶炼厂的产能,就能抵得上大明两个产铁大省之和,足见其生产效率之高了。
不过范迪门有所不知的是,海汉这冶炼基地的起步能如此之快,其实也还是依赖了大明各种官方和民间经营的冶炼机构所培养出的众多匠人。广东地区的民间铁冶业尤为达,像韶州、惠州等地的铁矿,每年秋收之际,便有人纠集人马,百千成群越境而来,自行开矿建炉,煽铁取利。当然除了这种“野生”经营之外,更多的还是拿到官方牌照按时纳税的合法冶炼作坊和矿场。
如广东佛山的铸铁工场的规模就相当大,仅炒铁一项就有数千从业者,而其中又细分为司炉、铸工、钳工、锤工等等,已经有了较为细致的分工。不过这些手工业者仍是受时代条件的限制,基本都是听命于行会安排,而非资本主义性质的自由雇佣劳动者。
海汉早年从广东大量引入战乱和灾荒造成的难民,其中便有不少从事这个行业的匠人,后来其中绝大部分都被集中到昌化这边效力。而民政部门通过这些人的人脉,66续续又从大明挖来了许多冶炼行业的匠人。
广东布政司对民营铁矿山场经营结构有比较明确的规定,由山主为炉,炉即为总甲,下面每十人设一小甲,并且要填写个人资料,然后呈送到县衙才能拿到经营执照。而海汉直接就通过官府中人拿到这些名单,然后照着名单挖人,一批一批地拉到昌化来安置。这种挖人方式在后来甚至被用到了官营炼铁厂,用高薪将匠人尽数挖走。
当时这些为官方服务的匠人收入大约是“每名岁支行粮十石八斗,冬夏衣布二疋,棉花二斤八两”,这种收入在海汉与劳工等级挂钩的待遇中只能算是比较基础的水平,而海汉对于拥有专业技能的匠人一向十分大方,只要亮出三级劳工的待遇,就足以让大部分的匠人心动了,而且又有早期投到海汉的同行劝说作保,这种挖墙脚的行动进行得非常顺利。而主管这一领域的官员早就被海汉的糖衣炮弹喂饱,对此类行为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别把事情闹太大,海汉挖走多少人对官员来说也没什么负面影响。
目前在昌化地区为海汉工作的数千冶炼从业人员当中,至少有四五百名匠人是从大明挖过来的。这些人大多已经在担任着各个生产环节的负责人和工头,并且也为海汉培养出了更多的从业人员。近期甚至已经开始接纳来自安南的学员,为在年内于安南国内由双方合作开建的炼铁厂培训工人。
对于昌化这里的冶炼产业规模,范迪门只能抱着羡慕嫉妒恨的心情来观察。巴达维亚当地并没有这种大型冶炼厂,全城也仅有三十多名职业铁匠,打造农具和武器盔甲之类的东西还凑合,但想要像海汉这样进行大规模的冶炼作业就的确有点困难了。当然了,爪哇岛附近没有大型铁矿的存在,才是最为致命的短板。在巴达维亚还要为生铁来源愁的时候,海汉的产能却已经多到能用来铺设长距离的轨道交通线了,这实在是让范迪门有点心塞。
范迪门在来到昌化之前,就听说这里有海南岛上最长的一条铁路线,而这种铁路线在运输方面的独特优势,范迪门在三亚期间也已经短暂体验过了。对于海汉的这个明,他也只能由衷地表示钦佩,但这玩意儿也与诸多的海汉特色一样,没办法照搬到别的地方去,一是因为蒸汽机车只有海汉能造,二是这铺设铁路所需的铁轨实在太多,比修建普通道路的造价要贵了好几倍,换作别家根本投不起这个钱。
在参观完昌化的冶炼生产场所之后,乔志亚果然就邀请范迪门去乘坐这趟由昌化港驶往内6石碌矿场的列车。而范迪门自然也是欣然答应,除了坐车之外,他也的确想去看看海汉人开采的矿场究竟是什么境况。
当天下午一行人在港口火车站登上了特别加挂的贵宾车厢,这种车厢主要的特点就是使用了比较精细的内部装饰,沙软座和玻璃车窗。考虑到每次使用之后车厢内外都会沾染大量煤灰,所以平时都封存在港口车站旁的车库中,就连乔志亚自己都很少调出来使用。也只有类似今天这样的场合,这节豪华车皮才能有机会见到天日。
随着汽笛鸣响,火车缓缓驶离车站。贵宾车厢挂在整个列车的最尾端,以尽量远离火车头锅炉飘散出来的煤灰和水蒸气。这趟车全程需要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期间除了与相向而行的列车错车之外中途都不会停下来。
范迪门在三亚的时候也乘坐过一次火车,不过三亚到胜利堡之间的行程太短,坐这么一趟根本不过瘾,这次在昌化再次有了乘车的机会,也是让范迪门格外兴奋。他不时地透过车窗观察外面不断倒退的景象,以此来判断火车行进的度。
“范迪门先生,你认为我们这个火车怎么样?”乔志亚看他一幅好奇宝宝的模样,便忍不住向他问。
“非常厉害!”范迪门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只是这种铁路的造价应该很高,施工也会比较复杂,要推广开来怕是有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