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五章(1 / 1)

苍茫大地 张新科 4774 字 2021-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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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昌襄就任军统河南站站长后,大刀阔斧地开展了几场狙杀汉石更的行动。

令熊昌襄没有想到的是,其中两场“胜利”是日本梅机关精心设下的圈套,意在麻痹熊昌襄,便于日后放长线钓大鱼。果然三个月后,日本人发现了他在开封的秘密住chu——西郊的一座破庙。梅机关再次设局,诱使熊昌襄派出主要人马前去古龙亭附近执行任务。等大队人马一走,日本人指挥一百多名便衣警察铁桶般围住破庙,一番对峙后,抓获了弹尽粮绝的熊昌襄。

梅机关派往河南的头目叫小野,是吉川贞佐的亲外甥,本以为自己抓住了杀死舅舅的“罪魁祸首”许子鹤,当众人从破庙里押解出五大三粗的熊昌襄时,他才清楚抓到的不是阎王是小鬼。

在梅机关设立的审讯室内,熊昌襄熬过了小野的“十八般兵器”,人被折腾得奄奄一息,始终没有说出日本人想知道的秘密。小野命令手下用冷水浇醒熊昌襄,剥光他身上的衣服,将四肢捆绑在一条倒置的板凳上。

“熊站长,我从你腰里搜出了一把弯刀,应该是杀猪用的剔骨刀吧,许子鹤和你杀了我舅舅,我今天要把你大卸八块!”说话的时候,小野脱光身上的军装,浑身只剩下一条短裤。他怕喷出的血溅脏了衣服。

小野一刀扎在了熊昌襄的右腿上,足有三五厘米深,然后握住刀把使劲就是一攉,半尺长的血口出现了,白肉翻外,血浆喷射。凶残的小野没有停手,紧接着第二刀扎在了熊昌襄的左腿上,又是一个半尺长的刀口。

满脸血迹斑斑的小野从嗷嗷狂叫的熊昌襄左腿上拔出弯刀,高高举起,瞪大猩红的双眼,猛然朝熊昌襄的肚子上捅去。

“慢!慢!我,我说!”

熊昌襄投降了。

从此之后,熊昌襄再没有在河南地界上露面。治好腿伤后,按照小野的安排,他去了上海,来到极司菲尔路76号,成为继汪伪大特务丁默邨、李士群后的第三号人物。熊昌襄去上海的目的只有一个,抓捕他的老上级王全道。

上海是许子鹤再熟悉不过的城市,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他和江苏省委的同志们就站稳了脚跟。

忙完公事,许子鹤专程去看望了一位朋友。这位朋友不是他德国哥廷根大学的同学、闻名大上海的西医大夫崔汉俊,也不是在外滩租下整栋楼宇开公司的汉斯,而是他多年以来一直牵挂着的上海大学的学生艾静。

在虹口一条破烂不堪的里弄里,许子鹤找到了艾静的家,楼梯口一个不到十平方的房间。自从1927年4月十九岁的姑娘被屠杀吓疯之后,许子鹤再也没有见过她。眨眼十余年过去,姑娘现在过得如何?许子鹤一无所知。敲了几下门,一位干瘦驼背的老太太拉开了房门,许子鹤一眼就看到房中间的砖地上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双手双脚被粗布绳捆绑在一张木床的床腿上。

老太太是艾静的母亲,许子鹤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而是自称是艾静小学美术教师,刚从南洋回来,听说艾静的事后过来看看。

见有人来,艾静抬起了头,许子鹤看到的是一张惊恐万分的脸,一张蓬头垢面的脸,一张憔悴如妪的脸。这是过去那个美丽活泼、性格外向的上海学生艾静吗?!她才刚刚三十出头啊!

泪水在许子鹤的眼眶中打转。

见有生人,艾静狂喊起来:“我怕!我怕!”这句话,艾静已经喊叫了十几年。

许子鹤站在原地,静静地一动不动,十几分钟后,艾静喊累了,停了下来,不一会儿,就低头睡着了。

“老人家,艾静是我的学生,看到她这个样子,作为老师的我心里很难受,我也帮不了什么忙,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许子鹤把一个纸袋留了下来。纸袋里装的钱足够母女俩半年的生活开支。

从此之后,每隔两三个月,许子鹤都会来到艾静家。开始几次艾静还是一阵狂喊,到后来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傻笑。艾静笑,许子鹤也笑,老太太最后也笑了起来。趁艾静笑着的时候,许子鹤解开了捆绑她双手双脚的绳子。许子鹤后面再来,艾静还是狂笑,但手脚上已没有了捆绑的绳子。

每次等艾静笑累了歪头睡去,许子鹤才悄悄离开。离开时,他都会把一个鼓鼓囊囊的纸袋放在房间里低矮的饭桌上。

日军铁蹄下的上海,豺狼当道,民不聊生。

许子鹤到达上海后,接连发生三起上海出租汽车司机在虹口日军占领区被无端残忍杀害的事件。日本人的罪恶行径不但引起了上海出租汽车行业协会的极大愤慨,事件在报纸上披露后,千万上海市民也恨得咬牙切齿,但慑于日军的淫威,敢怒不敢言,苦水只能往肚子里咽。

许子鹤决定抓住这个机会,发动一场声势浩大的抗议活动,为上海市民出口气,把日本人骄横跋扈的嚣张气焰打压下去。在日本统治下的上海,禁止中国人游行示威,否则就会被武力血腥弹压。经过几天的调查和研究,许子鹤找到了办法。

上海有一种习俗叫“大出丧”,每逢死者出殡,家属、亲戚和死者生前朋友都会前来送葬,车马人群要经过死者生前常去的街道绕行,之后再把遗体送往墓地。许子鹤秘密找到上海出租汽车行业协会,说死者是中国人,中国人是一家,家人遇害,我们都要参加送葬。

第二天,在许子鹤的精心策划和组织下,上海出租汽车行业协会为被害的司机举行“大出丧”。一百五十多辆汽车和一千余名职工组成了一公里长的送葬队伍,他们后面,还有数以万计江苏省委组织的工人和学生,人人臂缠黑纱。灵车前方高悬“有幸华年存远志,无辜饮弹空遗恨”的黑布挽联,也有“中国人可杀不可辱”“遗恨必雪”“民族共愤”等白布横幅,街道两边的上海市民看后,无不掩面而泣,同时又咬牙切齿。许子鹤化装成出租车司机,和其他人一样,手执“我们要自由”“我们要报仇”“上海是中国人的上海”等小旗缓缓行进,一路高呼口号,声震云天。按照许子鹤的部署,几家出租汽车公司还在送葬队伍所经之地开设路祭、献上花圈挽联,成百上千的上海市民自发送来了花圈,并在路祭chu烧纸祭奠。日本宪兵和租界巡警虽然意识到背后有人组织,但碍于民间传统习俗,只得让步放行。

“大出丧”进行了整整一个上午。长期以来饱受压制,愁云惨淡的上海市民为之振奋,深信只要千百万中国人团结起来,同仇敌忾,上海不会亡,中国不会亡。这次事件之后,出租车司机被日军随意枪杀的事件再也没有发生。

上海日本特高课从此次“大出丧”事件中嗅出了隐藏其中的蛛丝马迹,认为必是能量巨大的军统上海站所为,便责令极司菲尔路76号的丁默邨、李士群和熊昌襄一个月之内将幕后组织者缉拿归案。

76号进行了疯狂的反扑,三个月后,两名军统特务被抓。一天一夜惨无人道的折磨后,两个人始终没有承认军统上海站组织了这场行动。军统没有干,熊昌襄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只有他才能发动如此众多的市民,组织如此缜密的行动,这个人就是自己的仇敌许子鹤。难道不是冤家不聚头,许子鹤也来到了上海?熊昌襄这次不敢怠慢,直接报告了丁默邨、李士群。丁、李二人一嘀咕,转脸就把皮球踢给了熊昌襄。

熊昌襄迅速召集全部人马,对部下严词训诫,看到许子鹤本人杀,像许子鹤者杀,许子鹤的同伙也杀,“凡枪杀一个人,即发给五百元的‘喜金’”。本是上海地痞的熊昌襄对上海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开始在茫茫的大上海寻觅中共人员的踪迹。半年之内,十几位中共地下党员、进步学生和工人工会负责人死在熊昌襄手中,其中两名宣传共产主义的报社编辑被他抓住后,由于向他狰狞的脸上吐了一口吐沫,熊昌襄竟毫无人性地用腰中的弯刀挖出两人血淋淋的内脏,扔给了76号魔窟中一群狂叫不止的狼狗。

到了除掉这个失去人性的恶魔的时候了,许子鹤启动了斩凶行动。

灯红酒绿的上海滩有一位社交界的异域明星——苏玛丽公主。身着华美服饰、性感妩媚的苏玛丽住在外滩的和平饭店,夜夜笙箫,一掷千金,身边聚集着英国、德国、意大利、白俄罗斯和日本等几个国家风流多情的男人。这位混迹于上流社会生活的印度女人自称帕蒂亚拉邦公主,真正的身份却是一名间谍,谁出价高就为谁服务。

和其他潜伏在上海的各国特务组织一样,76号也盯上了这个神通广大的交际花。擅长与女人打交道的熊昌襄成了76号联络苏玛丽公主的“操盘手”。苏玛丽公主与男人谈交易不在咖啡厅,也不在花园里,而是在饭店的大床上。每隔两周的星期天晚上九点,熊昌襄都会在众多便衣保护下来到外滩和平饭店,与苏玛丽公主见面做交易。

通过监视苏玛丽公主,许子鹤发现了熊昌襄的踪迹。

又到了熊昌襄与苏玛丽公主见面的时间了。一如往常,苏玛丽公主坐在镜前精心打扮的时候,门铃如约响起,她以为熊昌襄准时到来,急忙打开了房门。

进来的不是熊昌襄,而是假扮成服务员的罗琳。这天,许子鹤在熊昌襄车队经过的路上制造了一起车祸,延误了他半个钟头的时间。

正当苏玛丽公主疑惑不解的时候,罗琳的手枪已经对准了她敞开的胸口。罗琳将苏玛丽公主押至浴室,堵住嘴并捆好后,迅速从腰间解下一盘绳索,一端固定在房间的圆柱上,另一端从窗口上扔了下去。五六分钟后,许子鹤和魏坤顺绳爬进了房间。原来,这天早上,东南亚商人打扮的许子鹤和随从魏坤住进了苏玛丽公主下层的房间。

迟到的熊昌襄在四名便衣的护卫下匆匆赶到,按响了门铃,屋内和往常一样传来了一声嗲里嗲气的女声。门打开后,四名便衣守护门外,火急火燎的熊昌襄扑了进去,一把抱住了昏暗灯光下穿睡衣的女人。穿睡衣的人不是苏玛丽公主,而是戴着一头长长假发的魏坤。房门咣当一声关好后,熊昌襄的双手就往魏坤怀里抓,还没抓着希望抓到的东西,三四公斤重的铁熨斗就重重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被捆的熊昌襄被几个人抬进浴室,扔进了浴缸中。一阵凉水浇注,人醒了过来。

“知道我是谁吗?”坐在浴缸边椅子上的许子鹤问。

“许子鹤,不不,许博士,许先生!”熊昌襄被堵住的嘴巴里一阵呜呜囔囔。

“你抓了我这么长时间,没有想到今天我们在这里见面吧?”

“没,没,没有!”

“熊昌襄,你这个无耻之徒,国民党来了你跟国民党,日本人来了你跟日本人,我们共产党本与你无冤无仇,你却心狠手辣,杀害了我们多少同志!退一万步讲,与我们结仇也就罢了,无辜的青年学生和报社编辑宣传抗日和一些新思想,你也不放过他们,用刀子将他们一个个活活捅死,你还算是人吗?!”

“博士饶,饶,饶命!我今后跟,跟你们共产党干!”

“我们共产党不要你这样的民族败类!”

“饶,饶,饶命!”

“我今天代表中国人,也包括你过去的顶头上司王全道,宣判你的死刑!”

许子鹤说罢,拧开了水龙头,魏坤把熊昌襄面朝下翻在了浴缸里。开始时熊昌襄的身子还在浴缸里剧烈动,五六分钟后渐渐安静了下来。

魏坤将从熊昌襄衣服里搜出的一把左轮手枪和一沓美金交给了许子鹤。许子鹤晃动着两样东西走到了苏玛丽公主面前。

“你要哪一种东西,还是两者都要?”许子鹤用英语问。

“No!No!Neither!(不!不!两者都不要!)”

许子鹤手举美金说:“这个东西你不要,说明你还有一点商人的良心!你今天没有给人家提供情报,也不应该得到这笔钱。这笔钱我们也不要,这个在浴缸里的魔鬼残害了多少好人,我们把这笔钱转给那些被害者的家属,你看如何?”

“Ok!Ok!”

接着,许子鹤举起手枪说:“这个东西你不要,说明你还有一点女人的良心!你靠身体挣钱,不是靠这个东西挣钱,我说的对吧?”

“Yes!Yes!”

许子鹤把六颗子弹从左轮手枪中退了出来,把其中的一颗扔到了苏玛丽公主面前。

“这把枪和六颗子弹我们都不要,太脏!我们只用干净正义的枪去杀肮脏的人!但今天这把枪我们会留着,为你留着!六颗子弹中的一颗留给你做纪念,其余的五颗我们也留着。赶快滚回你的国家去,如果胆敢继续留在上海,我就把剩下的五颗子弹重新装回到枪膛里来找你!”

“Ok!Ok!I'llgotomorrow!(好!好!我明天就走!)”

许子鹤三人顺绳滑到下层房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和平饭店。

熊昌襄的死在汪伪76号魔窟引起了极大的震动,特务们一时人人自危,二号人物李士群更是夜夜噩梦,度日如年,不得不考虑如何为自己留条后路。一段时间后,中共特工潘汉年孤身一人来到愚园路李士群公馆进行策反工作。李士群表示中共和新四军方面如有什么需要他会尽量帮助,还透露了下一步日军“清乡”行动的部分计划。

1941年12月7日,日军偷袭珍珠港。

在东方巴黎上海,德、意、日三个轴心国与以美国为首的同盟国以及苏联展开了你死我活的情报战。

一年之内,英国、美国、苏联在上海建立的密电发报站全部被轴心国间谍组织悄无声息地摧毁。

万分危急之下,同盟国请求国民党特务机关的帮助,苏联则寻求中共在上海的地下组织支援,延安主管情报工作的中央社会部把这项任务交给了许子鹤。

许子鹤开始在茫茫大海里捞针,寻觅轴心国间谍机构的蛛丝马迹。

日本在上海的特高课盘踞已久,树大根深,不光防护严密,还有76号汪伪大批特务协助,势焰熏天。许子鹤没有正面与他们接触,而是把重点集中到了德国人身上。当时意大利在欧洲唯德国马首是瞻,在上海的间谍机关也都听命于德国纳粹,属于分支机构,发挥不了多大作用,许子鹤主动放弃了他们,把矛头直接对准了德国谍报机关。

许子鹤认为,纳粹派往上海的间谍一定与德国驻沪领馆有着密切的联系,便率领上海的同事们分成几个小组,轮流对德国驻沪领馆开始二十四小时的监视跟踪。

三个星期过去了,来来往往到领馆的都是像汉斯这样的德国商人、牧师、大学教授和旅行者,没有发现间谍丝毫的线索。许子鹤不知道的是,德国间谍对本国的驻外领馆也保密,从不与他们发生任何关系。

许子鹤及时调整了监视地点,来到了德国人在上海开的一家德式面包房,对那里的顾客开展跟踪。有多年留学德国经历的许子鹤深知德国人酷爰德式面包,每天不吃上一顿,整天都打不起精神。来面包房购面包的都是德国主妇或者雇佣的中国仆人,不到两个星期,许子鹤他们顺藤摸瓜找到了购物者的住址和家中的主人。

主人的行踪全部落入了许子鹤他们的视线。最后确定了三个主要怀疑对象。

许子鹤连续跟踪了两人,嫌疑一一被他排除。

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德国人。前期派去的监视人员告诉许子鹤,这个德国人有一个特点,经常外出到中国其他城市去,回到上海后便足不出户,一天到晚待在家里,不管外出还是待在家里,周围总有两个矮壮男人片刻不离。在上海的时候,只有每个星期六晚上,德国人才在两人的陪同下来到住地附近的一个酒吧,待上两三个钟头。

又是一个礼拜六的晚上,许子鹤化装成商人模样,坐在董义堂的黄包车上一路跟踪这个德国人。身穿风衣,头戴礼帽的高个子德国人在一左一右两个矮个子的陪伴下从家门走了出来,此人刚走出几步,附近的许子鹤心里咯噔了一下,此人走路的姿势怎么这么熟悉?许子鹤开始在脑海中慢慢搜索起来,当这个人走进酒吧之后,他仍然没有理出个头绪来。

许子鹤提前一步来到了酒吧,罗琳早已在门口等候,两人手拉手走了进去。

德国人来到了酒吧中间的一张桌子旁,已有三四个德国人在等他。两名同行者没有进屋,而是站在门外抽烟聊天。许子鹤和罗琳坐在了角落里的一张双人桌旁,面朝这个德国人。

坐定的德国人一番张望后,方才摘下头上的礼帽。当许子鹤看清对方面容的刹那间,心中惊叫了一声,这不是在哥廷根大学读书时与自己进行过扑克牌比赛的尤利安吗?!

学物理的尤利安博士来中国干什么?一个巨大的疑团顿时在许子鹤心里产生了。同是哥廷根大学博士的许子鹤再清楚不过的是,哥廷根大学物理系每年毕业不了几位博士,每位学位获得者不被聘为其他大学的教授,也会迅速被克虏伯、蒂森、奔驰、宝马、西门子、大众等著名公司抢去,没有特殊原因,他们决不会来到比德国落后许多的远东中国。

德国博士尤利安来上海,背后定有蹊跷!

屋内播放着轻快的瓦格纳音乐,尤利安和几位德国朋友畅快地喝着德国啤酒,几杯下肚,他逐渐放松了警惕,再也不像刚进门时那样小心谨慎。

许子鹤和罗琳手端咖啡杯,窃窃私语,俨然一对亲密无间的恋人。只是许子鹤眼睛的余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尤利安。

四五杯啤酒喝过,脸上洋溢着欢快笑容的尤利安彻底放松了警惕。他右手端着啤酒杯,左手下意识地在桌面上做出了一个奇怪的动作。许子鹤看清这个动作后,差一点惊叫起来,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他自己都能听得到。尤利安的左手在灵活有序地敲打桌面——这是典型的接发电报的动作!

一般人都是右手操作电报机按键,为什么尤利安用左手?许子鹤回忆起来了,在哥廷根和自己进行扑克牌比赛时,尤利安都是左手握牌,是个典型的左撇子。

尤利安是德国派到中国上海的间谍!

许子鹤开始对尤利安进行跟踪,一段时间后,他背后的一个神秘人物渐渐浮出水面。这个人就是在霞飞路开了家德国贸易公司的托马斯·厄尔哈特。

托马斯·厄尔哈特并非一般商人,而是纳粹德国派往远东上海的间谍头目,他在上海的主要任务是搜集同盟国和苏联在远东的军事、经济情报,同时暗地里监视日本伙伴的动向。在日本陆军总部的帮助下,厄尔哈特在上海建立了一个破译小组,专门破译盟军和苏联的电报。厄尔哈特本人对破译密码电报一窍不通,便在德国国内雇佣了一批无线电和密码专家,尤利安作为一个既懂无线电又懂密码的博士,成为了这批人的头目。尤利安来到上海两个月时间,就侦测出十几个英、美、苏的秘密发报站。厄尔哈特把这些情报报告给了德国纳粹总部,纳粹总部随即通报日本,不久,甄别出的发报站就被日本宪兵全部摧毁。

厄尔哈特因此受到纳粹和日本的嘉奖,除上海外,资助他在广州、北平、哈尔滨等地雇佣专家和特工,分别建立起破译小组。破译密电的技术总顾问仍是尤利安。

狡猾的厄尔哈特转发破译的电文时,一般内容用德国大使馆的“邮政电报”发送,但使用的军用密码外交人员是不知道的。对绝密级的内容,他是用当时德国最先进的Enigma密码机直接和德国纳粹总部联络,每台Enigma密码机的操作员每个月都会收到一本当月的新密钥,上面有当月每天使用的密钥。盟国间谍组织了大批精英企图破译密码,均以失败告终。为了减少Enigma密码机的使用次数,避免被对方破译,厄尔哈特和所属中国各地成员间的联络改用在上海和北平的意大利电台。

延安中央社会部指示许子鹤,尽一切可能接近尤利安,尽快摧毁德国在中国的间谍机构。

许子鹤经过反复琢磨,把接近尤利安的地点放在了警戒较松的北平。

每隔两周,尤利安就会来到北平,指导北平情报站的密码破译工作。在北平居住期间,每个周六的晚上,两个矮个子男人都会陪他到前门附近一家酒吧度过孤寂的周末。

两个矮个子男人是日本特高课派来保护尤利安的特工。

许子鹤和一帮人也来到了这个酒吧,坐在一个包间内兴致勃勃玩着扑克牌竞猜游戏,哪个人输掉就要罚酒一杯。一如往常,两个日本特工站在门外警卫,尤利安独自一人在酒吧里喝酒。尤利安坐定后不久就发现,对面包间内传来男男女女的嬉笑声,引起了他极大的好奇。在上洗手间回来的途中,尤利安从虚掩的包间门缝里看到,几个中国人竟在玩他酷爰的扑克牌竞猜游戏。尤利安敲开了包间门,用英语询问能否让他也参加进来,所有的酒钱由他来付。

二十多年前在哥廷根与自己交锋过的尤利安,正是许子鹤张网以待的猎物。

“请进,请进!”与许子鹤同来的一位年轻同志用英语回答道。

“这个游戏我玩了二十多年了,没有想到这次在中国也能玩上一场。”尤利安喜出望外。

尤利安走进包间,环顾了一下坐在桌边的几位中国人,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头戴礼帽,嘴唇上下“长”满胡须的许子鹤脸上。

许子鹤看得出来,尤利安怔了一下。

“我叫尤利安,请问这位先生?”

“很高兴认识您,我姓朱,叫朱安迪。”许子鹤说的是汉语,年轻人做的翻译。

“朱先生的眼睛让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个中国人,他当时正在我们哥廷根留学,这个人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中国人,在多年的扑克牌游戏中,他是唯一战胜过我的家伙。”

“这个中国人叫什么名字?”罗琳好奇地问道。

“许子鹤,当时在我们哥廷根大学读数学博士。”

“没听说过这个人!”罗琳、魏坤和年轻同志纷纷摇了摇头。

“我来中国后,到chu打听这个人,可惜没有人认识他。如果能见到他,我一定再和他比拼一场。”言语中,尤利安一直保持着日耳曼民族的斗志和自信。

“你能赢他吗?”年轻人问。

尤利安回答这个问题时就没有刚才利索了,他想了一会儿,笑着说:“我想,我会赢他!”

许子鹤说话了:“我不是什么博士,书店卖书的,今天陪尤先生玩会儿,不过话说在前边,谁输谁喝酒,答案正确但速度慢者喝一杯啤酒,答案不正确且速度慢者,喝一杯啤酒加罚半杯白酒。”

尤利安爽快答应:“没问题!按照我们德国人的习惯,罚酒不能请人代喝!还有,我纠正一下,我不姓‘尤’,姓‘尤利安’!”

包间内一阵哄堂大笑。

比赛以两副扑克牌开始。

双方不分胜负。

扑克牌增加到了三副。玩了五轮,两人写出的答案依然全部正确,许子鹤慢了一次,尤利安慢了四次。

扑克牌增加到了四副。三轮的结果都是尤利安既错又慢,尤利安不知道啤酒加白酒的威力,玩第四轮的时候,手里的扑克牌不时落到地上。

许子鹤提议休息一会儿再玩,尤利安欣然同意。

“尤利安先生,您扑克牌玩得这么好,不会是在德国开赌场的吧?”罗琳按照计划,开始刨根问底。

“开赌场?不!不!我在一所大学当教授,您今后去德国问问电子学界的女士和先生们,我敢保证他们都知道我,我尤利安!”酒后吐真言,尤利安说的都是实话。

“中国目前打仗乱得很,您怎么到中国来了?”年轻人继续问道。

“我,我,我也没有想到!一位德国朋友说他们在上海的公司遇到了电子学方面的技术难题,邀请我来中国帮助解决一下,时间最长不超过一周。问题解决之后,不但让我在中国免费旅行,还支付一笔数额巨大的酬金,我和夫人利用大学暑假就来了……可惜的是,来到之后,我们就再也回不去了。”

尤利安这次说的也全是实话。尤利安是柏林工业大学的教授,在德国电子学界大名鼎鼎。尤利安的盛名早已为厄尔哈特所知,当在上海破译盟军和苏联密码中遇到困难的时候,他第一个便想到了尤利安。但尤利安对战争丝毫没有兴趣,只埋头专心进行自己的科研和教学。厄尔哈特在纳粹总部的授意下采用诱骗伎俩,把他和夫人“邀请”到了上海。来到上海之后,厄尔哈特原形毕露,收缴了两人的护照,逼迫尤利安签订两年的工作协议。刚开始时尤利安死活不同意,阴险的厄尔哈特拔出手枪,亮出了盖世太保的密电:“任何一位帝国公民违背元首指令,都是罪不可赦的叛国行为,可不经审判,立刻枪毙!”尤利安无奈与厄尔哈特签订了协议。

比赛又进行了两轮。当第七轮比赛刚要开始,摇摇晃晃的尤利安扑通一下趴在了桌子上。

尤利安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许子鹤从他内衣口袋里搜出了一本密码本,用相机迅速翻拍后,悄无声息地又放了回去。

一个钟头后,尤利安被门外的两个日本人架回了住chu。

许子鹤以为从尤利安身上搜出的是Enigma密码机的密钥,其实不是。Enigma密码机的密钥藏在厄尔哈特本人那里,他对谁都不信任。从尤利安身上得到的是厄尔哈特和他与中国各地组员联络使用的密码本。原来,厄尔哈特在上海与其他地方的成员联系时,通过意大利电台在新闻播报之后反复朗读一连串的五位数字,这些数字标明了事先约定的密码本的页数和字的位置,把这些字组合在一起就能获得指令的内容。

得到密码本之后,许子鹤日夜在短波收音机里追踪德国、日本和意大利的新闻播报。三天之后,终于锁定了意大利电台晚间新闻之后一串串五个数字组成的“天气预报”。

一个重要的情报被许子鹤破译出来:“五天之后,上海老板将来北平参加第四届贸易博览会,住前门饭店,请订房并做好接待工作。”

许子鹤将破译的电报迅速报告了延安中央社会部。延安将电报经八路军驻西安办事chu转交给了国民党西北行政长官胡宗南。

第五天黎明时分,秘密前来北平的厄尔哈特刚踏进前门饭店,就被十几位藏匿在四周的“住店旅客”扑倒在地,抬进门口的汽车里。

托马斯·厄尔哈特及其组织在上海、北京、广州等地的成员全部被抓。二战胜利之后,设在上海的美国军事法庭开庭审判了这起间谍案,厄尔哈特组织的罪名是“为纳粹和日本提供情报”,他本人被判终身监禁,其余成员均获五至二十年不等的刑期。唯有尤利安一人因有自首立功行为,被当庭无罪释放。

尤利安走出法庭时,被中外记者团团围住,问他离开中国前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尤利安略作思考后说:现在,他最想见一面哥廷根大学校友、北平一家书店的职员许子鹤,两人再来一场扑克牌竞猜。

一位上海来的女记者问:“您估计谁赢谁输?”

尤利安回答得十分干脆:“输赢早已见分晓,只想见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