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章(1 / 1)

苍茫大地 张新科 5362 字 2021-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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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子鹤等人深夜逃出南京城后,再无任何踪影。

戴笠分析,许子鹤是中共江苏省委的重要成员,销声匿迹一段时间后,必定重新接受委派,极有可能还会在江苏境内某个地方出现。于是,他命令手下人员在上海、无锡、苏州、扬州、淮阴、盐城、徐州等有中共地下活动的城市布下天罗地网,等待许子鹤浮出水面。

王全道、熊昌襄被戴笠派往许子鹤最有可能出现的上海。临行前,王全道和熊昌襄各自暗地里向戴笠提出了一个请求——不愿意再与对方一起共事。王全道表面上的理由是熊昌襄这个人杀人越货可以,有勇无谋,不适合工于心计的智斗,实际上他是打心眼里看不起熊昌襄见风使舵,有奶便是娘的做派。熊昌襄不愿和王全道继续合作,原因就有点说不出口了。他心里明亮如镜,许子鹤善谋多智,手段老辣,南京城又一次金蝉脱壳使得他自叹弗如,如果再跟着王全道与许子鹤斗,必将凶多吉少,惹不起总躲得起吧!但熊昌襄说出来的话却冠冕堂皇,全道老弟智勇双全,自己在和不在都无碍大局,而他个人与“共匪”许子鹤不共戴天,愿亲率一帮人马另辟天地,与全道老弟相互策应,两面夹击,许子鹤必定成为网中之鸟,瓮中之鳖。

听罢两人的话,戴笠各自给两人做了同样的答复。“精诚团结,方能将许匪缉拿归案,各行其是,则许匪必将继续祸害党国。是合是分,两位看着办!”

王全道、熊昌襄从此不敢再提分道扬镳之事。

一晃二十天过去,上海和江苏其他地区没有发现许子鹤等人的任何踪迹。戴笠容不得王全道、熊昌襄两人在上海终日无所事事,除敦促两人加大对许子鹤的缉拿力度外,又将摧毁和策反鄂、豫、皖三地中共地下组织的任务交给了他们。

两人很快在河南方面取得突破。

1932年春,河南团省委书记李其正被捕叛变,亲领国民党特务包围了在开封的中共河南省委机关,省委书记吉国文、秘书长兼妇委书记杨丹萍等十一人被捕,一个月后全部惨遭杀害。出卖河南省委后,李其正又透露一个消息,两个月前,河南省委曾派遣其骨干成员许凤山赴上海学习,按日期算来,现在正是准备返豫的时间。国民党河南省党部立刻将此消息通报了王全道和熊昌襄。经过紧急摸排,化名“孙胜”的许凤山在上海静安寺被捕。

许凤山是郑州豫丰纱厂的工人,也是河南省委的委员。王全道和熊昌襄没有给许凤山上刑,而是将吉国文、杨丹萍等十一人被枪决时的照片递给他看。看完第七张血淋淋的照片,满头冷汗的许凤山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哭求饶自己一命。王全道和熊昌襄自然不会轻信许凤山,便让手下带来一男一女两名在上海抓获的中共地下党员,责令他chu置。许凤山接过熊昌襄递来的尖刀,朝两人脖子和胸口各戳了十几刀。杀死两人后,头和脸溅满鲜血的许凤山高喊:“可以了吧?可以了吧?”

许凤山叛变后,王全道和熊昌襄并没有暴露其身份,而是让他继续以河南省委委员的身份在上海暂住,等待一个重要时机的到来。

果不其然,一个星期后,中共中央通过在沪的秘密交通员找到许凤山,告诉他中央已任命其为河南省委联络员,命其火速返豫,任务是联系失散的省委骨干成员和各地党组织主要负责人,为重建河南省委做准备,待时机成熟时,中央会派特派员抵豫,宣布新一届河南省委的成立。

许凤山立刻将消息报告了王全道。整整一天一夜,王全道将自己关在办公室内反复思量,最后在脑海里预谋成熟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在吉国文这一届河南省委之前,已有两届中共省委机关在河南被先后连根拔掉,要想建立新一届省委班子,王全道估计中共尚需一段时日,因此派许凤山回豫做相应准备应该是一个一石二鸟的好计划。王全道认为,目前中共在河南chu于“真空”阶段,如果能利用好这难得的“真空”阶段,乘胜追击,将河南各地市县级的组织一网打尽,必能将中共彻底逐出中原,兵家常说“得中原者得天下”,到那时候,他王全道就可以一雪前耻,东山再起。

王全道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熊昌襄,熊昌襄连说三声“妙!妙!妙!”很快,戴笠批准了王全道的计划,并拨来专项经费予以支持。

第二天,王全道和熊昌襄唤来许凤山。许凤山一进门,王全道就拿出一张公函,高声宣读起来:“中共中央任命书,兹任命许凤山同志为中共河南省委书记,从即日起全面负责河南省委的工作……”许凤山不明就里,傻傻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王主任,熊副主任,到底怎么回事?”望着并不像开玩笑的王全道和熊昌襄,许凤山急忙问道。

“许书记,机会来了,你下周即赴河南上任。”王全道回答。

“凤山老弟,升官了,今晚得请我们喝酒!”

许凤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要接着追问,王全道先是哈哈一阵狂笑,随即笑声戛然而止,脸色阴沉下来。

“经戴chu长批准,在当前共匪河南省委群龙无首之际,借助中共对你的信任和委派,立即回到河南去,不过不是以他们所任命的联络员身份,而是以新任省委书记身份回去,我们已经在当地为你物色了几个人,你和他们一起秘密组成河南省委,在中共发觉之前,以与河南各地中共组织建立关系为名,迅速摸清河南各市县组织机构和人员,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分别铲除……”

王全道嘴里所说的物色好的人选是河南省委军委委员汪斌、干事郭建森和于丽莹。这三人被国民党特务机关秘密抓捕后经不住严刑拷打,叛变投降。签字画押宣誓加入国民党特务组织后,又被秘密释放,充当卧底,等到关键时刻发挥作用。

两天之后,王全道、熊昌襄和许凤山悄悄从上海来到郑州。在王全道和熊昌襄两人的授意下,许凤山、汪斌、郭建森和于丽莹在开封成立了冒牌的中共河南省委。

一个罪恶的计划在中原大地上密谋实施……

离开南京后,许子鹤和几位南京市委委员没有去上海,也没有去江苏的其他城市。为躲避国民党的疯狂搜捕,按照邓翰生的安排,他们暂时隐蔽在茅山山区,由中共金坛县委负责掩护。护送他们出城的武丕洲没有留在茅山,而是继续在南京潜伏下来。

时间过去了一个半月,正当许子鹤他们急切希望江苏省委分配新任务的时候,邓翰生派人来到金坛。省委交通员转告许子鹤,中共河南省委两个月前遭到国民党彻底破坏后,中央派去了联络员,希望他能够为重新组建新省委做好前期工作,但联络员在河南的工作不理想,不但工作进展缓慢,而且最近还出现了极为糟糕的状况,开封、郑州两地的市委委员全部被抓遇害,河南目前的现状令中央极为担忧。许子鹤不明白自己和南京市委的同志们归属江苏省委,为何交通员讲了一大通河南的情况,正当他们迷惑不解时,交通员传达了中共中央的指示,任命许子鹤为中央特派员赶赴河南,独立评估河南工作,遇有特殊情况可以断然chu置,滞留茅山的其他南京市委委员一同前往,协助特派员工作,为河南省委的尽快组建做好准备。

许子鹤之前从未去过河南,只是在北大读书时,坐火车经过河南而已,可以说对那里的情况一无所知,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那里工作。但中央的指示必须执行,许子鹤只能着手准备奔赴河南。

“中央是对派去的联络员的工作不满意,还是对他的身份产生了怀疑?”许子鹤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中央对此没有明确指示,由于对那里的真实状况还不清楚,所以派你们去独立调查,并将调查结果尽快汇报给中央。来茅山前,翰生书记要我告诉你,最近几年,国民党对河南的控制十分严密,派到那里的特务要比其他省份多得多,河南党组织内部也混入了不少叛徒石更细,突发情况常常出现,所以要充分预计到这次任务的艰巨性。”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去河南?”许子鹤问。

“一星期后出发,明天中央派来的一位河南的同志到茅山来,他会介绍那里的情况,教你们一些日常所用的河南话,然后由他带着你们去。”

当天夜里,许子鹤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自己担任南京市委书记转眼五年时间过去了。五年里,有许多令他振奋和难忘的记忆,烧毁敌人的档案车,策划铁路工人与和记洋行职工抗议活动,支持晓庄师范师生的正义行动,为红军搞到实用的军事“地图”,除掉徐恩曾手下的特务夏广泽,狙杀王全道、熊昌襄的侦缉队长吉键,营救邓演达的同仁使其安全离开南京,最终让自己的对手王全道和熊昌襄丢掉南京公安局正、副局长的职位……最令人振奋的是,南京市委成立后,地下党的人数已经发展壮大到五百多人,反独裁争民主的斗争从来没有停歇过,正义和革命的呼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这些成绩的取得,许子鹤感谢自己的同事,感谢勇敢善良的南京工人、学生和市民,感谢自己的兄长、江苏省委书记邓翰生,他的坚定从容,他的乐观豁达,他每一句对自己的表扬和批评,许子鹤都深深地印在脑海里。如今,自己将要离开南京,离开邓翰生,离开江苏省委,奔赴千里之外的河南,他心中有着无限的留恋和不舍。

五年时间里,对许子鹤来说,也有许多痛心疾首、不堪回顾的记忆。自己的前任谢方理等十位同志被捕遇害,晓庄师范的叶刚、石俊、郭凤韶、谢纬棨、胡尚志、袁咨桐等先后就义于雨花台,南京的六位同志被特务暗杀,还有为掩护大家撤离牺牲的姜立伟……每每面对这样的噩耗,许子鹤都会从心里深深责备自己,没有保护好自己的战友,没有尽到一个市委书记应尽的职责,他先后给江苏省委写过三次检讨,请求组织对自己工作失职进行chu分。最令他刻骨铭心的疼痛仍是恽长君在南京的遇害,他整整在床上滴水未进躺了两天两夜。恽长君是许子鹤多年的良师益友,他的遇害使许子鹤在精神上失去了一根重要的支柱。要不是受到了邓翰生的严厉批评,他不知道自己还要精神萎靡低落多长时间。受到省委批评后,许子鹤发誓要为恽先生报仇,为牺牲的同仁们报仇,在一次南京市委会议上,他先是吟诵恽先生狱中写下的两句诀别诗“已摒忧患寻常事,留得豪情作楚囚”,然后动情地告诉大家:“恽先生和我们的一批同仁长眠于雨花台,我今后要去陪伴他们!”

许子鹤睡着了。

故乡翩然入梦。

在梦中,他一手拉着妻子叶瑛,一手拉着许晓羽。一家三口亲亲密密并排走在冠陇村弯弯曲曲的小道上,走在韩江平坦宽阔的堤岸边,走在上海城隍庙比肩接踵的人海里,走在南京鸟语花香的莫愁湖畔……曾多少次,他还梦到一家人去了德国的哥廷根、法国的诺苏米和苏联的莫斯科。在哥廷根,他们三个人来到了“牧鹅姑娘”雕像前,许子鹤给晓羽手舞足蹈地讲解和尤利安叔叔的扑克牌竞猜;在诺苏米市政厅广场上,他津津有味地回忆在朱德学长指挥下,中国人把市长从办公楼轰出来的往事;在莫斯科救世主大教堂前,尽管他分辨出了二十个人中的十八个,但还是受到了古板严肃的瓦西里的严厉批评……

梦醒之后,许子鹤常常泪湿枕巾。

一周之后,许子鹤一行奔赴河南。

应许子鹤的请求,中央把他在莫斯科的老同学邢威武调到特派员工作组中。邢威武在西安工作,会讲地道的河南话。

对每个人的分工,许子鹤都做了周密部署。他自己化名老刘,去河南首府开封,在那里盘了一家布鞋店,一身丝绸打扮的魏坤当起了店主,头系毛巾的罗琳当起了老板娘,三间门面的鞋店成为河南工作的总据点。许子鹤对两人说:“你们今后就是一对老板夫妻,我呢,就是你们的伙计老刘。”许子鹤的这句话,把两人说得满脸通红。原来,在茅山生活的那一段时间,许子鹤发现了一个秘密,魏坤和罗琳经常在一起窃窃私语。看到这种情况,许子鹤并没有多问,他喜欢魏坤和罗琳这对年轻人,从心底里希望他们能够走到一起。在分配到河南后的工作地点时,他故意把两人留在了自己身边,目的是给他们提供更多接触了解的机会。成为伙计的许子鹤精心打扮了一番,摘掉了眼镜,蓄起了胡须,一身旧布衣旧布鞋,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多出十来岁,活生生一河南地头伙计。

特派员工作组的其他同志同时抵达河南,董义堂去了郑州,李光润到了许昌,邢威武则分配到了豫西重镇洛阳。

在省府开封安下身,鞋店开业一个星期后,许子鹤三人启动了对开封市委委员遇害案的调查。鉴于许凤山已经宣布成立新一届开封市委,许子鹤他们只能暗中秘密调查。

被杀害的原开封市委书记崔东生是杞县人,许子鹤一个人走了几十里土路来到他的家。崔东生原在开封一所中学教书,虽是文弱书生却有一副铁肩,担起了开封城的人间道义。许子鹤对崔先生心生敬佩,就以学生的身份看望师母。除了带一大包礼物,许子鹤还带来了一笔钱款,崔东生妻子死活不肯接受,许子鹤流着泪说:“崔老师虽然走了,但他永远都是我们的老师,请师母接受弟子们的一片心意吧!”说完即拔腿离开。七天后,是崔东生的忌日,许子鹤再次来到杞县,独自一人在坟头叩头烧纸,崔东生妻子搀扶着公公婆婆也来祭奠亡灵,见许子鹤哭得泪流满面,就从心底里接纳了他。许子鹤临走时,崔东生母亲拉着他的手说:“俺儿死这么长时间了,开封都没有一个人来看他,亏良心啊!”

“俺听说老师是为共产党做事的,最近开封城到chu在抓新成立的共产党,说明开封已经有了新人,难道他们没派人来看看?”许子鹤开始了自己的试探。

“这么长时间了,一个没有!”老太太摇头叹息。

“学生当中都在传老师是被开封城的宪兵大白天抓去的,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是的,俺儿没有那么笨!听俺媳妇说,半夜一个大高个,耳朵特别大的中年人来到家里,和俺儿嘀咕一阵后,两人一起出去后,第二天就再也没回来。几天之后,俺儿的尸体在汴河边被人找到了。”老太太还想往下说,被媳妇拉了一下衣角。

“娘,人都不在了,别说了,说多了不好。”

与崔东生同时遇害的开封市委妇委主任叫刘枫,原在开封古籍出版社当排版员,罗琳按照许子鹤的要求,装扮成过去的姐妹偷偷到她家里探望。从刘枫家里罗琳也打听到,新成立的开封市委从没有派人去她家慰问祭奠过,这令许子鹤感到十分诧异。

摸清开封的情况后,许子鹤立刻赶赴郑州,与那里的董义堂会面。董义堂已事先找到了已牺牲的郑州市委田宏彬书记的家。许子鹤两次秘密探访后,从其家人那里也得出了如出一辙的结论:新成立的郑州市委没有委派一人前去看望慰问,并且出事的前一天半夜,家里也突然来了个大高个,耳朵特别大的中年人,田宏彬和他一起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后来尸体漂在金水河里被人发现。

许子鹤得出了初步结论——破坏开封和郑州市委的手段完全相同,先是约见市委书记,然后让市委书记提供市委委员名单,最后分别予以秘密捕杀。两起事件的关键都集中在一个大个子、大耳朵的人身上。许子鹤分析,这个人不但知道两地市委书记的家,而且还能从他们嘴里套出市委委员的名单与住址,此人绝非一般人员,一定与两位市委书记十分熟悉且职位高于他们。许子鹤心中顿生一种不祥的预感,问题极有可能出在河南省委这一层面上。除了这个推断,许子鹤还有一个疑惑,就是新成立的开封和郑州市委的态度。不要说党内担任重要领导职务的同志,就是普通党员牺牲后,组织上都会采取适当方式进行慰问和抚恤,可开封与郑州两地牺牲了那么多同志,竟没有一次派人前去看望慰问,这是极不正常的。

没有证据,许子鹤只能将自己的推测埋在心底,他要进一步挖掘出事实的真相,才能向中央汇报。

许子鹤决定从河南省委层面上开始调查。为防止走漏风声,更为了不影响新一届河南省委的声誉,许子鹤的调查只能是秘密进行,连其他的小组成员都没有告知。

中央提供给许子鹤的材料表明,河南暂时还没有成立省委,只是派来了省委联络员许凤山。许子鹤决定,调查就从许凤山身上开始。

许凤山中等身材,与从开封和郑州两地反馈回来的“大个子、大耳朵的人”的信息明显不符,显然联系开封和郑州两地市委书记的人不是许凤山。难道许凤山手下还有其他人员?除许凤山外,中央没有再任命其他联络员,“大个子、大耳朵的人”一定与许凤山存在着关联,否则不可能得到两地市委书记的绝对信任。

许子鹤开始跟踪许凤山。

中央特派员许子鹤与中央联络员许凤山——两“许”对决的大戏就此拉开了序幕。

许凤山向中央汇报过他在开封的秘密据点是双龙巷内的一家布店。许子鹤在双龙巷口秘密蹲守一星期后,一天大清早终于等到了许凤山,可他待在店里不到一个钟头,就乘人力三轮车匆匆离开。按照组织规定,许凤山必须大部分时间守在店里,以便中央和地方与其保持联络,可他七八天才来一次,来过便匆匆离开,这是严重违反组织纪律的行为。

许凤山离开布店时,前后各有一辆三轮车掩护。许子鹤叫了一辆三轮车远远地跟在后面,直到前面的三辆车进入市区东北部的水车胡同,许子鹤才不得不下了车。

水车胡同在开封人人皆知,全长约三百米,胡同内有一口又深又大的甜水井,井不仅水旺,而且水质甘洌,胡同内的老百姓多以木桶水车卖井水为生。清光绪年间得名“水车胡同”,沿用至今。

胡同只有一个出口,许子鹤一直等到夜里,许凤山仍然没有出来。许子鹤断定,这里一定是许凤山另外一个秘密居住点,是一个没向中央汇报的秘密居住点。

从第二天开始,许子鹤便化装成不同身份的人,远远守在胡同出口瞭望监视。一连五天,始终见不到许凤山的身影。许凤山要吃要喝,还要与外界保持联系,一定会有其他人员与之联络。想到这里,许子鹤改变了监视对象,开始留意每个进出的人员,半夜回到布店,就对这些人员的信息进行梳理归纳。

又是五天过去了,一个年轻女人逐渐浮出了水面。

每天出入水车胡同的有万人之众,经过连续五天的观察,许子鹤能够判断出每个送水人的出行规律,哪个人是第一次来或者是第二次来,都逃不过许子鹤的眼睛。每天日落之时,都会有一个年轻的女人手提布包走进胡同,半个钟头后,从胡同口离开。

第六天,通过跟踪年轻女人,许子鹤确定了许凤山所住的那座平房。平房从早到晚都是大门紧锁。住在水车胡同的居民几乎都是穷人,其他人家都去推车卖水,只有这一户人家终日不见人烟,许子鹤断定,许凤山一定蛰伏其中。

许子鹤没有贸然进入这座平房,而是继续跟踪年轻女人。

三天之后,许子鹤探明了年轻女人住在几里外的太白胡同。女人出入的一座瓦房也是终日大门紧闭,只有出入时才临时打开。

许子鹤把监视的重点移到了太白胡同。

两天后的中午,年轻女人出门后不到半个钟头,一个身高足有一米八〇的男人从门内走出。一见此人,许子鹤立刻想起在开封、郑州两地出现的那个“大个子、大耳朵的人”。身高对得上,现在必须察看对方的耳朵,如果也能对得上,问题的突破点就被他许子鹤找到了。但高个子男人戴着一顶布帽,许子鹤看不到他的双耳。此人出门后,低头朝街上走去,许子鹤尾随其后,边走边思考着对策。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街上走出十来米后,许子鹤忽然发现街边有一个卖甜甘蔗的地摊,急忙掏钱购买五六根连根带梢的甘蔗抱在怀里,快步从后面追赶上了那个男人。走到男人身后时,许子鹤故意用一根长长的甜甘蔗触掉了他的布帽。布帽落下的那一刻,许子鹤看清了对方的左耳朵——一只又长又大的和尚耳。许子鹤口里连说“对不住!对不住!”把甜甘蔗呼啦一下扔在地上,赶紧帮高个子男人去捡地上的帽子。当把帽子还到怒气冲冲的高个子男人手中时,许子鹤趁机看清了他的右耳,与左耳的大小一样。

“下次小心点!”高个男人一声训斥后匆匆离去。

许子鹤望着对方的背影,心中先是惊喜,后又变成了惊愕——惊喜的是,可能自己终于找出了谋杀开封、郑州两地市委委员的元凶,惊愕的是,这个狡猾的叛徒通过一个女人的联络,与中央联络员许凤山勾连起来,幕后最大最狡猾的凶手也许并非是他,而是许凤山。

许子鹤将自己的侦察结果迅速报告给了中央。中央反馈的意见是,许凤山和高个子男人有重大嫌疑,但在采取进一步行动之前,必须找到确凿证据,组织的原则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叛徒内石更,但也不能冤枉党内的任何一位同志。对组织隐瞒个人事项,违反组织纪律的同志要查明原因后才能chu罚。

许子鹤果断地把下一步工作的重点放在了豫西重镇洛阳。

开封和郑州两地的市委机关遭到破坏后,许子鹤分析,许凤山的第三个目标必定是洛阳。他总结出了三个原因——一是洛阳的中共党员人数仅次于汴、郑两地,人数越多,除掉市委后的效果就越好;二是许凤山实施计划的地点是从东到西,先是豫东开封,接着是豫中郑州,下面很可能就是豫西洛阳了;三是洛阳的中共组织还和陕西、山西、湖北有着密切联系,打掉洛阳的地下组织,说不定还能寻觅其他三地中共的蛛丝马迹,将会起到“拔掉萝卜带出泥”的效果。

许子鹤来到了洛阳,与邢威武会合。他这次洛阳之行的目的十分明确,一要找到许凤山叛变的确切证据,二要设法阻止国民党对洛阳市委的再次破坏。

开封、郑州两地党组织接连出事后,洛阳市委已有警惕,市委委员们都更换了新住址,过去的联络站也都同时废弃。邢威武在中共陕西省委的协助下,经过半个月费尽周折的努力,才联系上洛阳市委书记石丛山。

在邢威武的陪同下,许子鹤在白马寺里见到了他。许子鹤与石丛山的对话是极其困难的,他可以证明自己中央特派员的身份是真的,却无法让对方相信中央联络员身份的许凤山是叛徒,因为,他没有确凿的证据拿给对方看,但许子鹤必须说服石丛山配合自己的锄石更计划。

“老石,洛阳市委现在面临的情况十分危急,开封和郑州市委相继遭到破坏,下一个很可能就是洛阳市委,您作为书记,必须为洛阳党组织负责。”

“一个是中央任命的省委书记,一个是中央派来的特派员,我不知道到底该信哪一个!”石丛山说出了问题的关键。

“您说什么,哪里来的省委书记?”听完石丛山的话,许子鹤和邢威武惊愕万分。

“一个月前,吉国文同志当省委书记时没有被敌人破坏的河南部分市县的负责人到省会开封参加过一次秘密会议,凤山同志宣布了中央新的任命,中央决定凤山同志任新一届省委的书记,与汪斌、郭建森和于丽莹同志一起组建新的省委班子。”

此言一出,许子鹤和邢威武顿感五雷轰顶。

“老石,我要告诉您的是,中央只任命了许凤山同志一人为临时联络员,并没有成立新的中共河南省委。”

石丛山一听许子鹤的说明,也一下子紧张起来。但很快,经验丰富的他便镇定下来。从此之后,不管许子鹤和邢威武怎样解释,他都不再说话。

“老石,在情况不明的形势下,您的态度是正确的!开封市委出事十五天后,郑州市委就出了事,现在过去了两周时间,我估计很快就会有人来找您,因为他们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准备工作,就等你们‘送货上门’。由于时间紧迫,中央也不可能再派人来洛阳说明我和许凤山的真实情况,我的意见是,您不要相信我,也不要相信许凤山,咱们让事实说话!”许子鹤没有责怪石丛山,而是提议他采取“冷冻”双方的策略,从而保护洛阳的党组织。

“让什么样的事实说话?”石丛山追问。

“过不了几天,一定会有人主动找到您,让您通知洛阳市委的全部委员到一个地方开会,通知的人一定是您熟悉的人,人一到齐,他们就会动手。开封和郑州两地的市委就是这样遭到破坏的。”许子鹤神色严肃地说。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石丛山问道。

“最好的办法是,您和市委的同志们现在就撤离洛阳,这样不会有一点问题!但话说回来,你们一走,洛阳没事了,但对方是自己的同志还是敌人的石更细,就没有办法验证了!这次验证不了,我们也预测不了他们下一个目标选在哪个地区,全面准备根本没有时间,这样的话,许昌、信阳、焦作、安阳、南阳、商丘几个地区的党组织就会遇到灭顶之灾!”

“我石丛山不是孬种,洛阳市委的委员也不是孬种,不会只顾我们自己!”石丛山语气坚定地说。

“好!我们需要您的配合!在真假分辨不了的情况下,我问您要洛阳市委委员的名单您不要给,其他人要,请您也一定不要给!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您一个人留下来,赶紧通知其他同志转移。”

石丛山从心底里认为许子鹤的话在理。

“如果凤山书记派人找到我,我该如何chu理?”石丛山的语气缓和了不少。

许子鹤立即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根据开封、郑州两地的情况,来人都是夜里上门,说是传达省委紧急指示,让您立刻和他们一道去通知其他人开会。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充分说明来者是敌人的石更细,他背后的人也是敌人的石更细!请您务必不要去,就说几个委员当天夜里去外地未归,第二天才能回洛,把会议时间拖延半天或者一天。”

“如果来人当天夜里一定要委员的名单怎么办?”

“我给您准备好了一份名单,您可以给他。”许子鹤递给了石丛山一张名单。

“这些都是什么人?”石丛山看过名单,没有一位是洛阳市委的委员,便向许子鹤询问实情。

“放心,名单上没有一个好人,不信您可以暗地里去打听!这些都是洛阳警察局缉私大队的人,他们表面上打着缉拿文物贩子的旗号,暗地里却干着贩卖文物的勾当。用这些人当试金石,既能甄别来者的真实身份,同时对党组织也不会造成任何损失。”洛阳是九朝古都,地下文物众多,盗墓和贩卖文物在洛阳城自古泛滥猖獗,盗墓用的主要工具“洛阳铲”就出自这里。邢威武先期抵达洛阳后,已经把相关情况摸得一清二楚。许子鹤写在名单上的人都是缉私大队的一般人员,许凤山等人不可能认识他们。

石丛山一番思考后,同意了许子鹤的方案。

“老石,当天夜里来人走后,请您务必第二天就撤离洛阳,如果信任我们,我可以派人护送;如果您对我们的身份仍有疑问,也没关系,您可以自己走。不管您用哪种方式离开,都必须在走之前告知我对方请你们开会的时间和地点!”

石丛山决定自己单独撤离洛阳。

“时间那么紧,我如何联系你们?”

“不必直接联系,那样对您太危险,您家院墙外有一个垃圾箱,您撤离时装作扔垃圾,然后把写好的字条装在两个叠加的鸡蛋壳中,放在垃圾箱外的右墙角里即可,我们每天早上都会派同志去那里查看。”

石丛山点了点头。

“老石,剩下的事您就不用管了,我们会chu理好一切,咱们后会有期!”

第二天,洛阳市委的全部委员秘密转移出了这座危险之城。

三天后的一个深夜,果然有人用省委确定的联络暗号敲响了石丛山家的大门。石丛山急忙让妻子朝自己脸上喷了两口水,躺在床上装起病来。

石丛山妻子开门后,闪进来一位高个子、大耳朵的男人。

“石书记,生病了?”

“建森同志,今儿下班回来就发起烧来,您这么晚赶来,一定有急事?”石丛山嘴里喊的“建森同志”,正是假冒河南省委委员的郭建森。

“省委许书记今天夜里从开封来到了洛阳,要连夜召集大家开会,传达中央的紧急指示,必须辛苦您马上通知洛阳市委的全部委员。”郭建森的口气不容置疑。

“人都病成这个样子了,咋还能出去!”石丛山妻子拦着不让丈夫出门。

“胡扯!再重的病也得出去!”石丛山瞪了妻子一眼。

“那就跟我一起去通知吧!”郭建森催促道。

石丛山正要翻身下床,忽然停了下来。

“建森同志,我想起来了,我们洛阳市委有五个同志,今天上午有三人去了栾川和洛宁宣布成立县委新班子,明天一大早才能回来!”

郭建森不说话,在石丛山床边踱来踱去。

“那这样吧,你先把名单开给我,然后明天一大早就去通知所有人,中午十二点到龙门石窟尽头的河洛蜡烛厂开会,一个都不许缺席!”

石丛山按照许子鹤的要求写下名单后,郭建森匆匆离开。

第二天一大早,拎着一包垃圾的石丛山把鸡蛋壳放到指定地点后,匆匆离开了洛阳城。

这天的半晌午,洛阳公安局缉私大队接到匿名举报,龙门石窟尽头的河洛蜡烛厂里中午有人出售武则天时期古墓中的编钟、青铜鼎和宝剑等文物,五六个买家十二点半赶来验货。缉私队长当即决定,委派六名精干队员化装成买家提前半个钟头赶到,先制伏卖家缴其货,再抓获买家收其钱。

六名化装成普通人的缉私队员十二点刚踏进河洛蜡烛厂的院子,怎么也不会料到,四周破烂的作坊内噼里啪啦响起了一阵阵的枪声。

六个人当场毙命,无一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