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回到了人民的手中,许子鹤和他的战友们欣喜若狂。
时间进入四月,上海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许子鹤却没有半点心思欣赏春天的美景。他白天在大学上课,晚上足不出户,加紧赶印《发动机》特刊,一方面宣传上海工人和市民在第三次武装起义中的英雄壮举,另一方面跟踪报道国民革命军一个个势如破竹的胜利消息。
《发动机》在上海一时洛阳纸贵。
王全道一直阅读这份老同学办的刊物,但当魏乾把最新的两期《发动机》一如既往送到他办公室的时候,事情却发生了变化。
“回去告诉许教授,今后别送了。”王全道坐在办公桌旁,没有像往常一样起立相迎,而是板着脸冷冷地回了一句。
手里拿着报纸的魏乾一下子愣在了门口,不知所措。
“你们共产党这次可是出尽了风头,沪上的老百姓都认为是你们把军阀赶跑的,而我们国民党只是配角,配角啊!”王全道没有正眼瞧一下门口站立的魏乾,旁若无人似的一声叹息。
魏乾性格耿直,要说的话他自然不会拉下。“王先生,《发动机》虽然是我们办的,但每篇文章和报道都是从两党合作的角度来写的,从来没有抬高自己,更没有压低友党。特别是对北伐部队作战的报道,许教授更是把贵党的作用和影响置于突出地位,不信的话,请先生看看这两期的报纸。”
“你没有看到我桌子上一大摞文件么,我可没有你们共产党清闲,有时间翻看小报。”
魏乾头离开了王全道的办公室。
当魏乾晚上回来把遇到的情况告诉许子鹤时,许子鹤表现出从没未有过的低落情绪。他双手抱头伏在台灯下,一语不发。憋了一肚子气的魏乾本来还想发一通牢骚,见此情景,只得悄悄退出了许子鹤的书房。
看来这位老同学真的变了,许子鹤心中忽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北伐军进入上海后,王全道一下子忙活起来。白天,他进进出出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晚上还经常与驻上海的日、英、美、法等国的领馆人员会面,这是他的夫人郭馨倩一次领着两岁的儿子蒙儿来许子鹤家玩,同学之间发牢骚时无意说出来的。从上大学生刘舒静chu,许子鹤还获得了另一个信息,自从王全道登门拜访了惶惶不可终日的熊昌襄,他便一反常态,不再整天哭丧着脸待在家里,而是频频外出,见的都是上海滩的帮会大佬,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王晓籁一个个都接触过了,不知道谈了些什么。
许子鹤曾经将这些信息告知了江浙区委,但区委的领导说,不要干涉友党正常的交往,他也就没有往深chu想。
令许子鹤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他的老同学正在执行着一项绝密的任务。
王全道在国民党上海执行部工作期间,得到了国民党位高权重的人物汪精卫、胡汉民的赏识,白崇禧率部进驻上海后,汪、胡把在德国学过军事、精通德语和英语的王全道推荐给了他。见过两次面后,白崇禧认为王全道对国民党忠心耿耿,是个可造之才,便指派他跟时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特务chuchu长的杨虎做事。杨虎何许人也?因围剿军阀英勇,此人深受孙中山赏识,中山先生逝世后,追随蒋介石并与其结为拜把弟兄,成为了蒋介石的心腹,这是在国民党内人尽皆知的,但杨虎的另一面,即便在国民党内部也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是个铁杆反共分子。
王全道追随杨虎,从此进入了国民党核心机关。
跟随杨虎的第一个星期,王全道知晓了一个天大的阴谋。年轻的王全道寝食难安,神情恍惚,几天之后整个人便消瘦了一圈。杨虎和副手陈群看出了王全道的胆怯,两人一起与王全道进行了一次深夜长谈。第二天凌晨,当王全道推开特务chuchu长办公室那两扇沉重的木门时,头发蓬乱,双眼惺忪,面色铁青。他狠狠地朝地上喷了一口唾沫,昂首挺胸而出,脚上的皮鞋踏在地面上发出以往从未有过的“咚咚”撞击声。
杨虎和陈群望着王全道的背影,相视一笑……
王全道从此走向了他人生的另一面——这是一个他自己无法掌控,不得不走到底的极端。
一场血雨腥风正悄无声息地向上海袭来。
中国最大的城市上海到手,大权在握的蒋介石认为,现在到了他弹压国民党左派,消除共产党威胁的时候了。对蒋介石而言,清除共产党势力的想法,并非国民革命军抵达上海后才有,其实早在北伐初期他就有所谓“清党”的念头。但那时的蒋介石感到自己在国民党内的地位尚未稳固,国民党的武装力量也并不十分强大,尤其是“三二〇”事件招来了党内党外一片反对之声,使他不得不暂时藏起杀心,等待时机的降临。
1927年一月下旬,蒋介石暗上庐山,在鲜为人知的仙岩旅馆内,与亲信密商五天,确定了“离俄清党”“弃俄联日”“底定东南,联系绅商”和“联合阎(锡山)冯(玉祥)”等方针,筹划消灭共产党事宜。
蒋介石在庐山密谋策划之后,随即着手分步实施计划。新成立的“清党委员会”成为行动的指挥机构,杨虎和陈群即是该委员会的得力干将。行动的第一步是解除共产党主导的上海工人武装,使得共产党无兵可调,无枪可使,最后束手就擒。杨虎带领陈群和王全道充当了马前卒,昼伏夜出,他们秘密监视国民党左派的行踪,不动声色地削弱他们的影响和势力;与日本和西方诸国代表在上海频繁接触,以期在必要时取得国际势力武装援助;他们拉拢、利诱上海的财团和资本家,迫使他们答应在财政上给予全力支持,不仅如此,他们还在短时间内得到了财阀们提供的三百万元的“清党”经费。更为阴险的一招是,他们联络了上海帮会组织,以上海青洪帮为主成立了秘密的“中华共进会”和公开的“上海工界联合会”,向他们许诺了今后在上海滩的地盘和利益,行动时希望他们冲在一线,充当打手。
一切就绪之后,蒋介石粉墨登场,从幕后走到了台前。
四月刚过两天,蒋介石便召集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开会,抛出了蓄谋已久的《检举共产分子文》,提议对共产党采取“非常紧急chu置”,主张暴力“清党”。此时的国民党并非铁板一块,存在不同的利益集团。国民党元老之一的汪精卫不同意蒋介石的做法,原因很简单,一直对蒋心存芥蒂的他担心“清党”会使党权由一介武夫的对手独揽,所以他极力主张召开党内会议,解决国共两党之间的问题。
军权在手的蒋介石自然不理会汪精卫,决定与武汉国民党中央党部分道扬镳。三天之后,蒋介石迫不及待地发布通告,责令上海工人武装和工会一律听从总司令部的指挥,否则以违法叛变论chu。
上海的革命形势急转直下,第三次武装起义后成立的上海特别市临时政府被蒋介石操纵的上海临时政治委员会取代。四月九日,波澜再起,蒋介石发布《战时戒严条例》,严禁集会、罢工、游行,并成立了淞沪戒严司令部……与此同时,上海帮会也在暗地里纠集各股力量,分发武器,磨刀霍霍,为一场大规模的血腥镇压悄悄准备着。
王全道的忠诚和干练换来了白崇禧和杨虎的信任,他被任命为戒严司令部少将chu长,归顺国民革命军的熊昌襄也因效忠有功被委任为侦缉chu长。
一切都在秘密进行。但敏感的许子鹤还是从老同学王全道神秘的行踪以及报纸上察觉出了一丝不祥之兆,他再一次向江浙区委反映,提出了自己的担忧。这一次,许子鹤的汇报换来的是一顿严厉的批评。批评来自中共高层,认为他的担忧是多余的,尽管国民党内部对国共合作存有异议,但为了两党友好相chu,我们的组织必须怀抱赤诚和包容之心,绝不允许出现影响两党关系的杂音。
许子鹤只好听从。
风暴来临之前往往是异乎寻常的沉寂。又是两天过去了,事态没有进一步恶化,许子鹤的心也就渐渐放了下来。这时候,妻子叶瑛趴在许子鹤耳边告诉了他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她怀孕了。两口子一下子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
“瑛,你想要个男孩还是女孩呢?”许子鹤问妻子。
“男娃女娃虽然都是天注定的,但我还是想生个男娃,长大之后像你一样,光宗耀祖,为咱们许家撑门面。”
许子鹤一阵大笑。
“好好好,不愧是许家的媳妇,chuchu为我们许家着想,但可不要像我啊,到chu流浪,几年都不进一回许家祠堂,没有半点孝子贤孙的样子。”
“那你希望是个男娃还是女娃呢?”躺在许子鹤臂弯里的叶瑛问道。
“我呀,希望是个女孩,男孩不省心,像我一样,一个人天天在外边跑来跑去,陪伴不了父母亲。女孩就不一样了,可以天天跟在你后边。”
两个人窃窃私语一直到半夜,最后两人商定,这辈子要生两个,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男娃就送他去德国哥廷根大学读书吧,回来后也到上海大学当教授,像你一样,在学生娃堆里多神气!”
“女孩我也要送她到德国去,不过不学数学,学音乐,等我们老了,那时候天下就太平了,上海一定会像维也纳、巴黎、布拉格或者华沙一样,我们没有事做了,就跟在女儿屁股后面,天天听她弹钢琴,要多幸福有多幸福!”
“我才不让女儿弹钢琴呢,那么大的一张桌子,女娃要手忙脚乱按一晚上,多累呀,还是拉我们老家的椰胡,不但好听,也不费劲……”
叶瑛的话一出口,许子鹤忍不住笑出声来。
4月12日凌晨,风暴骤至。
许子鹤编辑完《发动机》的最后一个版面,已是两点时分,他回到卧室刚躺下不久,街上便响起了一阵阵刺耳的警笛声。
许子鹤不清楚出了什么事,一骨碌爬起来透过窗户向外看。借着街灯和汽车前灯射出的光线,许子鹤看到了一辆接一辆的卡车在大街上呼啸而过,每辆卡车上挤满了统一着装的人员,这些人左臂上戴着白色袖标,上面写了一个黑色的“工”字,下身穿着蓝色短裤,手中不是提拎大刀,就是握持短枪,一派杀气腾腾的样子。许子鹤在上海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装扮的大队人马,既非正规部队,也不是租界的外籍巡捕。许子鹤正在疑惑之际,远chu便响起了零零星星的清脆枪声,接着是一阵阵惊天动地的嚎叫。
难道工人纠察队有新的行动?自己可一点也没有相关的信息啊!许子鹤迅速穿好衣服,准备下楼探个究竟。
许子鹤怎么也不会料到的情况发生了。
一个小时前,蒋介石发布了血洗共产党的命令。卡车上运载的不是工人,而是全副武装的青洪帮和训练有素的特务,他们事先藏匿于法租界内,接到命令后,便分乘多辆汽车倾巢而动,突袭位于闸北、南市、沪西、吴淞、虹口等区的工人纠察队,抓捕分散在各区的共产党员。
打开公寓大门,许子鹤正欲抬腿,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一辆黑色轿车从马路上向他的公寓大门快速冲来,炫目的车灯照射得他睁不开双眼,他下意识地用手遮住了眼睛。汽车戛然而止,轮胎与地面发出一阵锥心的尖叫,汽车刚一停稳,从里面就跳下一个人来。
眼前突发的一切,使许子鹤根本无法回过神来。
“子鹤,是我!”一个声音传到了许子鹤的耳朵。
“谁?”许子鹤大声问道。
“是我,馨倩!”
许子鹤放下遮掩灯光的双手,定睛一看,果然是老同学郭馨倩。站在面前的郭馨倩满脸惊慌,额头上铺满豆粒般大小的汗珠。
“子鹤,没有时间了,你赶快走,马上走,越快越好,离开上海,否则,否则——”
“否则会怎样?”许子鹤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子鹤,全道让我来的,估计不会超过一刻钟,抓你的车就会赶到,一旦被他们抓到,你的命,你的命就没了!”
“我没有犯法,怎么会抓我?”
“子鹤,你别问了,全道不让我说,我们同学一场,你就听我的话吧!”郭馨倩说完这句话,哇地一下哭出了声。
四周突然响起了一排枪声,接着又是一阵嚎叫。
许子鹤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子鹤,我走了,这事今后千万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你要保重啊!”
郭馨倩说完,跳上汽车,哭着离开了。
许子鹤转身关好大门,叶瑛已经站在院子里等他,看到丈夫凝重的脸色,知道出了大事。
“瑛,刚才一位朋友来告诉我,马上就会有人来这里抓我,我得出去躲一躲,过两三天我不回来,你就去汉斯那里打听我的情况,去时千万注意,看看后面有没有人跟着。”许子鹤是个守信之人,他没有说明来者是叶瑛认识的郭馨倩。
从没经历过这种事情的叶瑛吓得一下子哭了起来。
“你说说,你到底做了什么坏事,弄得人家来抓你?”
“瑛,你跟我这么长时间了,应该知道我是一个什么人,我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我自己也不知道谁来抓我,为什么抓我,请相信我!”
叶瑛止住了哭泣。她知道,此时丈夫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那你快走,快走!”
“这样走不行,把你的旗袍和围巾拿来,我换上。”
叶瑛回屋取出了自己的旗袍和围巾。
“我走后,你赶快把我换下的衣服叠好放在衣柜里。另外,洗洗脸,不要让人看出来你哭过。”
许子鹤换衣服的时候,叶瑛从抽屉里取出一沓钱塞给了丈夫,许子鹤拿出一半留给了叶瑛。
突然,门外传来了汽车急刹车时轮胎与地面尖锐刺耳的摩擦声,接着就是一阵砰砰砰的砸门声。
没有时间了,许子鹤深情地望了一眼妻子叶瑛,便转身撩起旗袍下摆,五六步就跑到了后院,然后纵身一跳,逃出了自己的公寓。
叶瑛回屋打开灯,放好丈夫换下来的衣服,故意把自己的长发弄乱,这才走进院子里去开大门。
大门咣当一声被撞开。
四五个手提短枪的黑衣人没有理会眼前的叶瑛,恶狼般直扑里屋。
十几分钟后,一群人气汹汹地返回到院子里。
“许太太,让你受惊了,请问教授呢?”领头人问起了叶瑛。
“我先生犯了什么法,你们来抓他!”
“犯了什么法,说出来吓死你,他杀了人,死罪!你敢包庇窝藏,也是死罪!”
叶瑛一听,心里有了底。她了解自己的丈夫,一个文质彬彬的人绝对做不了杀人越货之类的事。
“他不在家。”叶瑛不慌不忙。
“到哪里去了?”领头人用手枪对准了叶瑛的额头。
叶瑛双手捂住脸,惊慌地回答:“他,他,他不让我说。”
两个黑衣人走上前来,一人住叶瑛的一只胳膊,哗啦一下就把她按倒在地,叶瑛疼得尖叫一声,哭了起来。
领头人变得气急败坏:“不说,老子扒光你的衣服信不信?”
叶瑛哽咽着说:“他,他,他昨天晚上去北京了!”
“去北京哪个地方?去见谁?什么时间回来?”
“去,去,去北京大学,找一个姓蔡的校长,说是后天回来。”
许子鹤经常在家里提及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说他也在德国留过学,是自己的前辈,说话间流露出仰慕敬重的神情。说的多了,叶瑛也就记住了蔡先生。她突然想到了这个人,便顺口说了出来。
领头的人头问了问旁边的一个瘦高个,得到回复,北京大学的校长确实姓蔡,叫蔡元培。
“找那个姓蔡的干什么?”
“他,他,他不想在上海教书了,听说那个姓蔡的校长给的薪水高,想换到那边去,事情办妥之前,他不想让上海这边知道,所以不让我乱说。”
理由合情合理,但这一点并非叶瑛想到的。叶瑛记得,郭馨倩带着孩子来家里玩时,说过一句半当真半是玩笑的话:“水往低chu流,人往高chu走,让你家子鹤去找北大蔡校长吧,那边的名气不但比上海的大,薪水也高,听说是这边的两倍!”
一群黑衣人一时无语。
片刻之后,瘦高个突然问道:“话是这么说,有什么证据?”
两个黑衣人松了手,叶瑛坐在地上抽泣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征兆。
“他一个穷教书的,又不是官府的人,出个门还能有个什么证据?”
“没有物证,就得有人证,不行你就得跟我们走一趟。”
叶瑛抱头想了一会儿工夫。
“对了,对了,北京冷,他走时,特意换了一身薄棉衣,把在上海穿的西服扔在了家里。”
叶瑛话刚说完,领头人瞧了一眼瘦高个。
“他在上海只穿西服,一套白的一套黑的。”瘦高个顿了一下,告诉领头者。
“去搜搜两套西服在不在。”
五分钟后,许子鹤经常穿的两套西服被拎到院子里,扔在了地上。
“走!”领头人一声令下,四五个人把手枪插入腰间,冲出了院子。
屠杀在疯狂地进行着。
分布于上海各区的工人纠察队大都还在睡梦之中,突遭青洪帮和特务偷袭围攻,死伤惨重,但工人们还是用手中简陋的武器奋起抵抗,战斗异常激烈。
这时候,正规编制的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六军忽然开来,哗啦啦将两帮人马围成铁桶一般,对外声称调解“工人内讧”,强行收缴了工人纠察队的枪械。
时间到了下午,上海总工会和各区工人纠察队驻地均被占领,大量共产党员被逮捕。与此同时,租界内的外国军警也采取了同样的行动,千余名共产党员和起义工人被抓,都被五花大绑地交给了戒严司令部。
杀戮惊醒了上海。
13日,上海工人和市民举行二十万人参加的总罢工,不屈不挠的上海总工会在闸北青云路广场召开十万人参加的抗议大会。当会后抗议队伍游行至被蒋介石收编的第二十六军第二师司令部时,突然街边枪声大作,一百多个手无寸铁的群众被当场打死,伤者无数。
接下来的三天,大上海被鲜血染红了。
大街小巷变成了刑场,无数共产党人不是被枪杀在自己的家门口,就是被打死在众目睽睽的闹市区,不少人甚至被青洪帮砍去了头颅,悬挂在街头示众。一时间,上海滩哀鸿遍地,血流成河……三百多名共产党员和工人被杀,五百多人被捕,五千多人失踪。
血腥的屠杀疯狂蔓延到了全国。
上海的汪寿华、陈延年、赵世炎,南京的萧楚女、李启汉,北京的李大钊、张挹兰等不是被枪杀,就是被送上了绞刑架。其中不少人许子鹤非常熟悉,比如一同留学莫斯科东方劳动大学的俞清澜以及同期留学法国,后又到莫斯科东方劳动大学进修,回国后担任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的熊雄。
叶瑛孤零零一个人在家里伏案痛哭,她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是死是活。
许子鹤翻过围墙,紧贴墙根穿过一条漆黑的里弄,来到了百米开外的街道上。这条狭窄的街道汽车无法通行,又逢深夜,路上没有一个行人,阴森得瘆人。走到一半的时候,迎面过来了一辆黄包车,速度比平时快了许多。
许子鹤上前拦住了车子。
黄包车夫“哎呀”一声惊叫之后,看到是个女人,方才停下车来。
“师傅,去仁济医院。”许子鹤嘴里发出了一句女声。
仁济医院是个偏僻的地方,旁边有一大片茂密的树林,许子鹤决定先在那里藏上一阵,天亮后步行到附近的一个汽车站点,如有必要,可乘车逃往苏州或者嘉定。
“不跑了,不跑了,再跑命都没了!”黄包车夫惊魂未定。
“我快不行了,先生又不在家,请师傅帮帮忙吧,我给你五倍的钱。”许子鹤说完,把一张百元大钞塞给了车夫。
车夫发愣犹豫的时候,许子鹤已经上了车。
“要不是看你是个女人,给两百元我都不拉。”
“怎么回事?”许子鹤先是放下布帘,随口问了一句。
“杀人了,杀人了,我亲眼看见的,在我车边就打死了两个大活人,脑浆洒了一地。那两个人惨啊,但个个是条汉子,开枪之前,嘴里还大喊不停。”
“喊什么?”
“一个喊‘老子共产党没有死在洋人和军阀手里,倒死在你们这群王八蛋流氓手里,憋屈!’另一个人戴着眼镜,像个文化人,死活不愿跪下,是站着挨的枪,嘴里翻来覆去就一句话‘我知道你们是蒋介石派来的,我知道你们是蒋介石派来的!'”
车夫的话,对于许子鹤而言,犹如寂静的夜空突至一声炸雷。他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否则,他会发出一声惊叫。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许子鹤怎么也想不通,几天之前的友党,一夜之间就举起了血淋淋的屠刀。
“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捂住嘴不敢出声的许子鹤想到这一切,心如刀绞,禁不住潸然泪下。他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但四周此起彼伏的警笛声和一阵接着一阵的枪声使他确认这一切真的发生了。
“师傅,我害怕,有人问话,你就说我得了伤寒,快点到医院吧!”
车夫边跑边自言自语说着话,许子鹤再也没有听清。
经过两个路口的时候,穿着国民革命军军装的士兵提枪上前检查。
“伤寒病人!伤寒病人!”车夫说。
士兵用刺刀撩开布帘,见车内坐着一位穿旗袍的女人,便放了行。
黄包车在阴晦恐怖的夜色里穿行。
行车半个钟头的时候,许子鹤突然喊了起来:“师傅,我还是害怕,不去医院了,去我表嫂家,让她把大夫请到家。”许子鹤随后说了一下表嫂家的,因路途比仁济医院近,车夫也就没再说什么。
许子鹤嘴里的表嫂家其实是魏乾的家。许子鹤预料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必须尽快通知自己的伙伴,他们都是从莫斯科回来的,和自己一样,一定是对方捕杀的重点。他计划先到魏乾家,带着魏乾外出藏匿,然后让不是共产党的弟弟魏坤骑上自行车去通知罗琳和张宜珊,她们两人住得很近。
一个小时后,许子鹤赶到了魏乾家所在的里弄口,石库门内一片黑暗和死寂,说明搜捕的人马还没有来到。
许子鹤轻轻敲开了魏乾的家门,魏乾两口子和弟弟魏坤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时候许子鹤会出现在眼前。
许子鹤把了解的情况向他们简短地通报了一下,两人惊骇地张大了嘴巴,差点叫出声来,许子鹤赶紧打了个手势,生怕大家惊动两位生病的老人和床上酣睡的孩子。
魏坤立刻骑车出了门。
魏乾开始收拾包裹,准备和许子鹤一起出门。
仅仅过去了五六分钟光景,里弄口就响起了汽车刹车的声响。许子鹤立刻明白,抓捕的人赶到了。
魏乾家没有后院,也没有窗户,要想逃走,必须经过家门前唯一的里弄,两个人被堵在了家里,命悬一线。
三人思考着对策。
“桌子下面有一个洞,把箩筐抬出来,一个人可以藏进去!”魏乾老婆想起了一个地方。魏乾在家里桌子底下挖了个半米见方的洞,洞里放了一个竹编的箩筐,用来盛放拣来的煤渣。
“你赶快藏进去,我穿着这身服装,能骗过他们。”许子鹤不由分说,就拉着魏乾去抬箩筐。
魏乾刚走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
“不行,骗不了他们,这么小的房间,他们用手电筒一照,一定会认出你!”
“许博士,还是你藏进去,这一带我熟悉,好逃走!”魏乾拉了一下他老婆的手,两个人弯下腰从桌子底下抬出了箩筐。
“不行,不行,你跑不了,你一定要藏进去,我来对付他们。”
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子弹上膛的枪栓声。
“没时间了!”魏乾说这话的时候,趁许子鹤不注意,一把住他的右手,然后迅速闪到其背后,许子鹤被按倒在地。魏乾没有停手,顺势向前一推,许子鹤身体卷曲着落进了洞中。魏乾用簸箕从箩筐中铲了两次煤渣,倒在了许子鹤的背上,然后和老婆一起抬着箩筐放进了洞内。
“许博士,咱们兄弟一场,希望两人都好好的,还在一起干。如果谁有个三长两短,那就等到下辈子,再一起干!”
魏乾说完这话,手里操起捅煤炉的铁火棍。
魏乾老婆哭了起来。
洞内的许子鹤泪流满面。
敲门声骤然响起。
躲在门后的魏乾一把拉开木门,朝着门外一个人影的脸上就是一火棍,门外立马一阵鬼哭狼嚎,魏乾随即冲出了门外。
几秒钟后,几声枪响从里弄的过道里传出。
跑出门外的魏乾老婆看到自己的丈夫倒在血泊之中,双腿还在不停抖动。正在这时,一个提手枪的抓捕者又朝魏乾的头部连开了三枪。
魏乾老婆昏厥了过去。
许子鹤把手指塞进嘴里,咬得手指鲜血直流。
两天过去了,自己的丈夫没有回来,叶瑛慌了手脚。
从第三天开始,叶瑛没有待在家里,她独自一个人来到街上,寻找丈夫的下落。她心里清楚,如果丈夫死了,她自己也无法活下去。
在街头一堆堆的尸体旁,她一个个仔细辨认,看看丈夫是不是躺在里面;在悬挂人头的旗杆旁,她痛哭着举头辨认,看看丈夫是不是尸首两分。她去过上海大学,上海大学内军警重重,一提“许子鹤”三字,无人敢搭话。她找到了王全道,王全道没透一句话。在王全道的心中,许子鹤曾救过自己的命,这次自己还了他一次机会,两人之间算是扯平了,彼此之间,从此两不相欠。叶瑛接着去找崔汉俊,去找米行老板韦德林,去找她认识的丈夫的几个熟人,无人能够告诉她丈夫的下落。
在到chu寻找丈夫的时候,叶瑛不知道,自己的身后一直有两个人远远地跟踪着。跟踪者是熊昌襄侦缉chu的人马。对许子鹤这样的人物,杨虎和陈群自然不会放过,抓不住无异于放虎归山。他们相信,这只虎最终必将成为一只猛虎,后患无穷。鉴于许子鹤和王全道的同学关系,杨虎和陈群没有把继续捕杀许子鹤的行动告知他,而是直接交熊昌襄办理,密令只有四个字——“见人即杀”。江湖人物熊昌襄接受密令之后,心明如镜,曾经与自己交过手的这位书生着实不简单,一旦今后召集人马与自己对着干,人就不会再像过去那样文质彬彬了。自己虽然打打杀杀几十年,但对手都是些有勇无谋之辈,而自己见识的这位人物要勇有勇,要谋有谋,一旦在刀光剑影的上海滩遭际,鹿死谁手,熊昌襄心里没底。对付许子鹤,熊昌襄下了狠手,趁虎落平阳之际,及时捕杀,绝不留半点后患。
熊昌襄的人马一连跟踪四天,看到叶瑛漫无目标的寻找,显然没有半点头绪,定是不知疑犯藏匿地点,也就放松了警惕,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
到了第五天中午,叶瑛左拐右拐来到了外滩边的一座大楼门口,等待德国人汉斯的出现。这一天半晌午,两个跟踪者疲惫不堪,终于失去了耐心,躲到一个茶铺喝起茶来。
在叶瑛等待汉斯出现的前一天,已经有一个人也在那里守候,并且见到了汉斯。
见汉斯的人是魏乾的弟弟魏坤。
汉斯手拎皮包走出大厅,走下台阶正准备上汽车,一个人闪了上来,交给他一封信,信是许子鹤用德语写的。
“汉斯,您好!可能您已经知晓,上海出现了没经任何法庭审判的大规模屠杀事件,我也不明不白地在对方捕杀之列。这是一场天大的阴谋,历史将告白于天下,正如一位德国作家所言,‘真理是时间的孩子,不是权威的孩子’。现在,我不能再给在上海的朋友添麻烦了,由于您的特殊身份,思考再三,也只得请您帮两个忙。一是我夫人叶瑛若来找您,告知她不要在上海待了,上海不安全,回广东老家吧,等我这边事情解决了,一定回去把她接回来。二是麻烦您帮订一张三天后从宁波去香港的丙等舱船票,我到那里待上一段时间。船票费用,事后两个月之内由我或者我父亲许繁昌通过汇票形式归还。您若不愿牵扯进中国国内复杂的政治斗争,我也理解并尊重您的选择,今后不再打扰您,只是请您务必不要向外透露我的情况……”
汉斯的专业虽然不是中文,但从妹妹克劳迪娅嘴里经常听说,中国人最讲“情义”二字,他来上海几年,也亲身感受到了这一点。在他心目中,许子鹤就是一位最讲情义的人,他从内心敬重这样的人。尽管汉斯不愿涉及中国内部的纷争,但帮助许子鹤这样的人,再理性的人也没有理由拒绝。
二话没说,汉斯告诉魏坤,请转告博士务必保重自己,他会办妥一切事宜。
汉斯第五天见到叶瑛,一改德国人的古板和理性,双方还没有开口说话,他眼眶里已经滚动着酸楚的泪水。
“许博士还活着!许博士还活着!”
一句话令叶瑛哽咽不止。
当天中午,汉斯用自己的汽车直接把叶瑛送上了开往广东的火车。临行前,他递给了叶瑛一个信封,里面装满了钱款。叶瑛不收,汉斯说:“就算许博士借我的!就算许博士借我的!”
眼望渐渐远去的上海,叶瑛潸然泪下。
“子鹤呀子鹤,你在哪里?今生今世我们还能见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