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底,恽长君奔赴广州,许子鹤去车站送行,两人依依不舍。许子鹤回到上海刚刚一年的时间,在沪的两位老朋友先后远赴外地,兄弟间聚少离多,怎不令人惋惜留恋。
新年刚过去几天,郭馨倩在上海音乐厅举办个人小提琴演奏会,许子鹤带着叶瑛前去参加。叶瑛刚开始不同意去,说自己听不懂,别人问起来怕丢人。许子鹤拉起叶瑛的手说,孔夫子还讲“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呢,更何况我们这些凡人,不懂就向郭馨倩请教,有什么丢人的,小提琴在西方被称为“乐器中的王后”,不去看看,哪里知道“王后”长什么样。
演出结束后,郭馨倩请朋友们在音乐厅旁边的一家咖啡馆喝咖啡,许子鹤带着叶瑛也去了。
咖啡馆里聚集了郭馨倩、王全道邀请来的二十几位朋友,留声机里播放着优美的爵士乐,漂亮的女服务生走到每个人身边提供可心的服务,客人们纷纷选择着自己喜欢的咖啡和蛋糕。许子鹤和王全道、郭馨倩以及崔汉俊四个人围成一圈,回忆起当年在柏林万湖一起游泳的趣事,众人开怀大笑,一时没有顾及到旁边的叶瑛。恰好这时,服务生来到了叶瑛面前。
“女士好,请问您要卡布奇诺、摩卡、焦糖玛奇朵、康宝兰,还是布雷卫半拿铁?”
叶瑛不知道服务生口中咕噜咕噜说些什么。
“请你再说一遍?”
女服务生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这一遍说得更快。
叶瑛更是一头雾水。
旁边一群陌生人好奇地望着叶瑛。
“要!”无奈之下,叶瑛只得轻声回答。从丈夫那里,叶瑛知道咖啡就是“外国茶”,这时的她以为服务生用外国话报了一遍“外国茶”的长名字,根本没有想到咖啡还会有那么多种类。
“全要?”女服务生诧异地确认。
“全要!”叶瑛回答得十分干脆。和大家一道从音乐厅来咖啡馆的路上,许子鹤给叶瑛进行过几分钟的培训,说中国人第一次喝咖啡,糖、牛奶一定要全加,否则苦味受不了。叶瑛是潮汕人,喜甜怕苦,能减弱咖啡苦味的东西她全要。
几分钟之后,五杯咖啡一齐端到了叶瑛面前,而别人面前都是一杯。
“这位女士,这是您点的五杯咖啡!”
周围一圈陌生人纷纷瞅着叶瑛,掩面而笑。
明明要了一杯,一下子端来五杯,窘境中叶瑛手足无措。
从旁边人的目光中许子鹤感觉到咖啡厅里出了状况,转过身来,看到了被冷落在一边的叶瑛,马上明白了她面前五杯咖啡的来龙去脉。
“这么快都点好了!我说的那四杯也都点好了啊!”许子鹤走了过来,用手轻轻拍了拍叶瑛的肩膀。叶瑛不知道丈夫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自己造成的尴尬局面接下来该如何收场。
“各位快过来瞧瞧啊,我家叶瑛真能干,大家的咖啡全都点好了!”许子鹤朝三位老同学喊了一声,三人急忙走了过来。
“这是馨倩的焦糖玛奇朵、全道兄的卡布奇诺、汉俊兄的摩卡、夫人的康宝兰,这最后一杯呀,是我最喜欢的布雷卫半拿铁。”许子鹤把四杯咖啡一一端给面前的四个人,最后一杯留给了自己。
“我只说了一遍,就全点对了,大家还不谢谢许夫人!”许子鹤用手抚摸着叶瑛的乌黑长发,笑呵呵地对大家说。
四个人连声称赞。
崔汉俊是个认真的人,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子鹤老弟,在哥廷根的时候,你不也和我一样爰喝摩卡吗?”
许子鹤先是一声苦笑,然后解释起原因:“都是不得已啊,在莫斯科的时候,咖啡馆女主人自己喝布雷卫半拿铁,每天也只卖布雷卫半拿铁,就这么喜欢上了这种咖啡!”
叶瑛和大家发出了一阵笑声。叶瑛知道,自己的丈夫在莫斯科不喝咖啡,今晚也没准备喝咖啡,现在自己出了差错,不但要喝咖啡,还如此巧妙地帮自己解了围,她从心里钦佩许子鹤的聪明和机智。
端着咖啡杯,王全道、郭馨倩和崔汉俊分别与熟人聊天去了,留下了许子鹤和叶瑛两个人。
许子鹤看着叶瑛,做个鬼脸嬉笑着说:“许夫人,等一会呀,还有蛋糕和甜点,我在路上给你说了我们四位老同学爰吃什么,到时还得劳驾你帮点一下!”
叶瑛噗嗤一下笑了。笑完之后,用手在许子鹤的胳膊上使劲拧了一把,痛得许子鹤“哎呀”一下喊了出来。
咖啡馆聚会快结束时,三个家庭又围在了一起。
“子鹤,看报纸了吧,昨天,我们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广州结束了,恽先生在会上当选为中央执行委员呢!”
“看到了。这说明两个问题,一是两党的关系紧密,相互包容认可;二是恽先生个人得到了两党共同的认可。”许子鹤说这话时兴奋不已,为有恽长君这样的朋友感到自豪。
“听参加会议的朋友来电话讲,这次大会国民党左派和你们共产党员占优势,比如会议选出的中央执监委员中,共产党占七人,国民党左派占十五人。你们共产党的地位真是越来越高了!”王全道说话的嗓门很高。
“全道兄,允许老弟我说说不成熟的观点,你我都清楚,咱们中国被封建势力统治了几千年,军阀各自为政,割据一方,还有以坚船利炮作为后盾的外国势力介入,国民党和共产党都是年轻的政党,哪一家都可谓势单力薄,能斗得赢他们吗?两支木筷子能轻易折断,两支竹筷也能轻易折断,把两支木筷和两支竹筷绑在一起,你还能轻易用手折断吗?所以,要我说呀,只要大家的目标一致,就别计较谁人多,谁人少的问题!”
王全道说:“子鹤老弟,好不容易举行一次全国性代表会议,选举成立新一届的委员,你不关心组成人数的问题,那你关心什么呢?”
许子鹤笑了笑,一板一眼地回答:“相比人数和比例的问题,我更关注这次会议的宗旨和导向。今天早上从报纸上读到,大会不但重申了反帝反军阀的政治主张,还通过宣言,明确提出了‘中国之生路’,对外当打倒帝国主义,对内当打倒一切帝国主义之工具,首为军阀,次则官僚买办阶级与土豪。关于实现后者的‘必要手段’,更是非常清晰地归纳成四个方面,一曰造成人民的军队,二曰造成廉洁的政府,三曰提倡保护国内新兴工业,四曰保障农工团体,扶助其发展。更令人振奋的是,大会形成了决议,继续执行与苏联合作,与共产党合作以及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
“子鹤老弟,不愧是博士呀,外加还在苏联布尔什维克那里取过真经,就是比我这个国民党员站得高,看得远啊!”王全道一声叹息。
“大家都看看,明明是来听我小提琴演奏会的,不评论音乐会水平高低,两个人又说起国民党共产党来了,烦不烦人!”郭馨倩噘着嘴打断了两人之间的争论。
一桌人顿时安静了下来。
崔汉俊这时候拉着夫人夏薇薇的手站了起来。
“我们明天早上还有一个大手术要做,就先回去了!”
崔汉俊夫妇走后,许子鹤和叶瑛留在原地,和王全道夫妇一起送走了全部客人,才告辞回家。
在回家的黄包车上,叶瑛拉着许子鹤的手,轻声问了丈夫一句:“子鹤,我也不懂这个党那个党的,听你和王大哥说来说去好半天,心里挺害怕的,你们老同学都这样争论,那其他人呢?”
回去路途中,许子鹤紧紧握住叶瑛的手,一句话也没有说。
许子鹤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能说什么,所以只能沉默。晚上与王全道的争论,是他内心极不情愿做的事情。多年来,他与王全道一直以兄弟相称,关系亲密无间,私人交往上没有任何间隙和隔阂。但两人分属不同政党,自从去年三月孙中山去世后,国民党内的左右派力量都有所发展,两极分化明显,国民党右派一直对苏联顾问团和共产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特别是担任领导职务耿耿于怀,在各种场所排挤苏联顾问,抵制与共产党合作。
许子鹤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愈演愈烈。到了去年十一月下旬,国民党中央委员会中的右派林森、居正、邹鲁、叶楚伧等十余人在北京西山碧云寺召开了“国民党一届四中全会”,通过了反苏、反共、反对国共合作等议案。不但如此,紧接着他们还在上海成立了“国民党中央党部”,在北方等地设立了地方党部。对国民党右派的行为,许子鹤看得清清楚楚,王全道同样也看得清清楚楚,两人尽量避免谈到他们,因为两人还都希望两党像兄弟一样精诚合作,共同发展,把矛头对准封建军阀和外国在华势力。但近段时间以来,许子鹤发觉王全道渐渐有了变化。有几次他们俩共同参加朋友聚会,其他人不经意涉及这个话题,许子鹤一直不讲话,但王全道每次都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说上几句,说出的话与原来不是一个味道了。在刚刚召开的国民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上,通过了弹劾西山会议派的决议案,chu分了邹鲁、谢持等人,许子鹤本以为这件事可能对王全道有所冲击和震动,但今晚,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老同学却主动谈及此事,无奈之下,他也只能简单地发表了自己的观点。
许子鹤为之内心隐隐作痛,他不希望同学之间的厚重情谊受到损害,因为他和王全道有着共同的目标。从他们在德国相识的1919年开始到现在,这个目标一直未曾改变。为了这个目标,他们曾发誓结盟,相互激励,奋斗不懈。
但现在,裂痕还是出现了。
令许子鹤内心隐隐作痛的还有一个原因,他谁都没说,也不愿说,甚至也不愿想。在这次国民党广州会议上,虽然西山会议派受到了弹劾,但许子鹤从报纸上看到,仍有不少国民党右派被选进了相关的委员会。许子鹤不知道他们是否改变了自己的主张,更不知道今后是否还会发生类似的事情。
许子鹤从心底里希望,也坚信老同学王全道和自己一样,希望两党之间相互包容,同舟共济。
三月初,许子鹤收到了恽长君从广东的来信。
在七八页洋洋洒洒的长信中,恽长君告诉了许子鹤很多新鲜的消息。
从二月中旬以来,恽长君一直在许子鹤的老家广东各地调查。下旬的时候,他以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的身份到达东江,出席指导潮汕海陆丰各县党部代表大会,在东江、潮汕半个月的考察时间内,他接触拜访了社会各界人士,做了大量的国民和社情调查,最令他兴奋和没有想到的是,他见到了一位自己一直期待的人,一位许子鹤认识和多次提到过的人——周恩来。周恩来不再担任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现在是国民政府东江行政委员、东江各地党务组织主任。在周恩来主持的东江行政会议上,两人虽然是首次谋面,但一见如故,内心仿佛早已神交多年。“我还代你向恩来问好,他立刻想起了经常和朱德在一起的你,并且已经知道你从苏联回来后在上海工作,让我向大博士Dr.Xu问好。”
看到这里,许子鹤放下信纸,周恩来身材凛凛、相貌堂堂的形象立刻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恽长君说自己和周恩来神交已久,他许子鹤何尝不是呢?许子鹤也期待着有那么一天,能与比自己大两岁的留欧同学周恩来见面。
在信的结尾,恽长君特别写到了他广东之行的收获和体会,说要与许子鹤分享:“我所得到的材料,我觉得每一件都能证明我们的革命理论是正确的,我们今日所号召的革命运动,实在是中国被压迫民众最迫切的要求。”恽长君说周恩来不但赞成他的观点,还给予了进一步的阐述和呼应:“被压迫民众有革命要求,这诚为可贵,关键是我们革命党人,如何去发动民众,使他们由有革命要求变为走上实际的革命道路……”
一连几天,许子鹤沉浸在恽长君来信带来的兴奋之中。
恽长君的来信,正好验证了许子鹤心目中期待的国家和社会的变革——“五卅运动”掀起的反帝大风暴席卷各地,广东革命根据地的统一和全国工农运动的此起彼伏,不但为国共合作提供了契机,也为在全国范围内推翻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代理人北洋军阀创造了条件。因此,许子鹤坚信,只要两党精诚合作,通过正在策划和准备的北伐,广东蓬勃发展的革命局面也一定会在上海、在南京、在北京出现。
在许子鹤心目中,恽长君和周恩来是自己的榜样,现在看到两名共产党人在广东国民政府内担任重要的职务,还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许子鹤更为他们自豪,也为两党亲密的合作而兴奋。许子鹤把恽长君在广东调查的情况讲给上海大学的学生听,讲给魏乾、张宜珊、罗琳听,讲给妻子叶瑛听,也同样讲给王全道、郭馨倩和崔汉俊夫妇听。
每次的讲解,许子鹤都激情昂扬。
令许子鹤始料未及的是,一个星期后,“三二〇事件”爆发了。
3月18日,掌控国民党军事指挥权的黄埔军校校长蒋介石指使下属以军校驻广东省办事chu的名义,命令海军代理局长、共产党员身份的李之龙调派中山舰到黄埔候用。可是,当中山舰抵达黄埔的第二天,他却突然变卦,诬陷中山舰进入黄埔为擅自行动,是共产党有预谋的暴动。二十日,李之龙被逮捕,中山舰被扣押,与此同时,蒋介石宣布广州全市戒严,包围省港罢工委员会,收缴工人武装,拘留第一军第二师中的左派党代表和政工人员四十多人,还派兵包围苏联顾问团住chu,三名与蒋介石政见不一的苏联顾问被迫回国。
事件发生的第二天,许子鹤在一次会议上碰到了老同学王全道。王全道现任国民党中央上海执行部军事部部长秘书,知道的内情自然比在大学里当教授的许子鹤多。
许子鹤把王全道拉到了僻静chu:“全道兄,两党不正合作得好好的吗,怎么就突然不明不白动起手来了?”
“具体什么原因,子鹤老弟啊,你最好去问问贵党的李之龙和在身后指使他的人,其他的情况我还真不清楚!”
许子鹤无言以对。
“不过呀,子鹤老弟,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况且黄埔军校校长蒋先生已经取消戒严,下令交还收缴的武器,并释放了被软禁的贵党代表,贵党没有一点损失啊!”
听完王全道的话,许子鹤只是笑了笑,没有开口回话。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绝不是老同学所说的那么轻描淡写,在国民党内如日中天的这位蒋先生也绝不是他过去想象的那么简单。
从此,许子鹤与广东的恽长君和邓翰生保持着更加紧密的联系。
六月份,恽长君的来信让许子鹤对广东形势的担心趋于平缓。
许子鹤在信中得悉,恽长君被任命为黄埔军校的政治总教官及军校中共党团领导成员,还兼任中共广东区委青年部部长、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教员。这说明,国民党和共产党两党之间的合作还在正常开展,“三二〇事件”或许正如老同学王全道所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恽长君还告诉许子鹤,他现在为两党不知疲倦地工作着,一方面,他在黄埔军校讲授《军队中政治工作的方法》,并着手编写《政治讲演大纲》《政治学概论》《中国国民党与农民运动》等讲义,为即将开始的北伐做好政治宣传工作;另一方面,他还在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里开设讲座,在那里上课的有彭湃、毛泽东、肖楚女等人。
“子鹤,在所里讲课以及与我党同志们交流的过程中,我对武装斗争重要性的认识得到进一步提升,目前的中国到了转折关头,我们应该号召广大农民团结起来,组织农会,编练农军,拥护国民政府和国民革命军,打倒帝国主义、军阀及一切反动派,实现国民革命的胜利,实现农民的完全解放。”这是恽长君信件的结尾语,许子鹤读后激动不已,他读到了自己敬重的朋友对两党合作的赤诚之心,对两党合作最终目标的无限期待。
邓翰生也从广州给许子鹤写来了长信。
“子鹤老弟,我目前正在着手做两件事,第一件是正在收集材料,准备出版一个小册子《一九二六年之广州工潮》,我们的工作需要这样的小册子,而我们还没有。通过这个小册子,通过广州的工人运动,我想告诉大家,中国革命的政权是工人、农民、小资产阶级联合的民主主义的专政。这个专政是将一切被压迫阶级——工人、农民、小资产阶级联合在一起,一方面要消灭一切封建残余,另一方面继续反抗帝国主义的斗争,成立一个反帝国主义联合政权。这个联合政权的建立,使革命不致向资本主义的道路发展,而是在无产阶级领导下向社会主义的道路发展,达到中国革命之完全胜利。”
读完邓翰生的这段话,许子鹤被这位北大学兄的个人魅力所折服。在许子鹤心目中,邓翰生绝对是个做什么成什么的人。他担任上海大学的总务长,校长于右任和全体师生对他赞赏有加,现在他从事工人运动,竟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把书本上的理论与一个城市的工人运动完美结合起来,不但可以继续指导广州,还可以推广到其他城市,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
“我们花最多时间和精力做的第二件事,就是为国民革命政府出师北伐做一切筹备,数千名参加省港罢工的工人目前被改编成运输队、宣传队、卫生队、慰劳队,训练不停,等北伐将士开赴前线,他们即随之前往,为北伐的胜利提供全力的保障。我想告诉子鹤老弟的是,我们目前的工作与大罢工之初衷一脉相承,等北伐成功了,我们就有了坚强的武装和底气,从英帝国主义手中收回香港。”
读完这一段,一方面许子鹤知道了邓翰生和恽先生一样,也为即将开始的北伐做着准备,因此,他对国共两党之间的合作不但没有了丝毫的怀疑,而且还认为自己过去的猜疑都是多余的。另一方面,他的神经一下子被‘收回香港’四个字深深地触动了。
作为一个在国外学习多年的人,许子鹤对祖国有着一份特殊的情感。
小学时,许子鹤知道了英国人在广州为非作歹,官府无能惧外,三元里人民忍无可忍,不得已发起了民众自发保卫家园的战斗;在哥廷根时,他和中国同学一起远赴巴黎抗议《巴黎和约》以避免列强再次瓜分青岛,结果无功而返;从苏联回国途中,他亲眼目睹了划归他国的美丽港口海参崴,内心凄凉无限;在上海,他更是看到了庞大无边的英美公共租界和法国租界……在他二十多年的记忆中,日本、英国、德国、俄国一直在扩充自己的疆土,而自己祖国的领土在一天天地遭到侵蚀和剥离。
从去年开始,当得知邓翰生领导发动省港罢工,把“收回香港”作为贯穿始终的最高目标时,许子鹤兴奋不已。
许子鹤读过很多有关香港的书,中文的、英文的、德文的和俄文的他都读过,他的父亲已经把泰国米行的生意做到了香港,但至今许子鹤还没有去过香港。许子鹤不是没有机会,父亲邀请过他和叶瑛一道去那里看看自家的米行,路费和在香港的费用不必他俩操心,但他不愿现在去,想等到香港重新回到祖国的那一天再去。许子鹤不知道这一天要等多久,但他告诉叶瑛,多久他都会等。叶瑛开玩笑说,等得时间太长,她老了就走不动了。许子鹤回答她,走不动他就背着她去,一句话,竟把叶瑛给说哭了。
眼含泪花的叶瑛清楚地记得丈夫许子鹤一个月前也和自己一样,像个不懂事的孩子,说哭就哭了。那时他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后,一转脸就泪流满面,站在旁边的叶瑛不知所措。报纸上的新闻不是别的,正是老朋友邓翰生在香港总工会成立会上陈述香港被割的悲惨历史,并明确提出了收回香港的“三个步骤”。许子鹤至今都能够一字不落地记得邓翰生的“三个步骤”,那是中国人第一次在香港以专业语言理直气壮地提出“收回香港”的设想。
许子鹤常常一个人一遍接一遍地背诵邓翰生的“三个步骤”,有时候叶瑛也会被拉着坐下,听他一字一句地复述:
“第一步要政治自由,就是要争得集会、结社、言论、出版、罢工之自由。我们只要有这些自由,就可以把工会整顿起来与敌人斗争;第二步要普遍选举。从前是贵族选举,一般买办阶层才享有这种权利。现在我们要实行普遍选举,香港三十四万人,无论是商人也好,工人也好,一律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第三步要民族自治。我们民族要自治,不要受外人统治。香港三十四万人中的三十三万中国人,要自己组织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