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的早春三月,黄浦江上空银鸥的啼叫更加欢畅,苏州河岸的杨柳吐出了嫩芽,城隍庙里的香客也一天多过一天,春天正悄然而至。
在微沐清寒的上海滩,空气中蕴藏着一片蓬勃生机。
从莫斯科回来的三批人员全部安全抵达了这里。经过两天短暂的休整,中央便给他们分配了工作任务。旅莫支部书记俞清澜赶赴北京,在北京党组织内担任宣传部长;党小组长老董去了金陵制造局,负责南京工人的宣传与发动;魏乾去了上海棉纱厂,邢威武回了西安,张宜珊留在上海协助组织部门管理重要人事档案,罗琳则在静安寺旁开了一家书店,当起了年轻的书店老板,书店是上海党组织活动的秘密场所。
许子鹤被分配到心仪已久的上海大学,组织关系落在了中共上海地委兼区委。上海地委兼区委机关设于上海,领导上海和江浙地区党的工作。许子鹤在上海大学的任务有两个,一是受聘自然科学院教授,担任数学教学工作;二是受上海区委委托,筹办一个理论刊物——《发动机》,宣传共产主义理论,介绍新生的苏维埃政权的真实情况以及共产国际的主要活动——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在许子鹤赶赴上海大学报到的前一天晚上,他的老朋友为他举行了一场热闹非凡的欢迎晚宴。晚宴是在家操办的,主人是上海大学总务长邓翰生和他的妻子中学教师李贞。
许子鹤很早就赶往邓翰生家,在距离其家三十来米时,他看到邓翰生和一位女士站在大门外等候。相距还有四五米,两个七年未曾谋面的挚友各自快步奔向对方,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子鹤老弟,不,该喊子鹤博士,欢迎你载誉归来,你现在是我们组织内唯一一名洋博士,不简单,不简单啊!”邓翰生拥抱着许子鹤,激动地拍着他的后背。
“翰生兄,子鹤在你面前永远是小弟!”
李贞多次从邓翰生嘴里听说过许子鹤,今日一见,小伙一身西服,外罩一件毛呢短大衣,果然意气风发,倜傥风流。
“这应该就是嫂子吧?”许子鹤眼睛望着李贞。
“叫李贞吧,是我们党的年轻同志,刚入党半年。”邓翰生说。
“在组织内叫李贞同志,在私人场所还是得叫嫂子!”许子鹤做了一个鬼脸。
“好!不愧是洋博士,公私分明,西方习惯,西方习惯。”
三个人正站在门外寒暄,突然,一辆黄包车“叮铃铃”停在了门口。车上稳稳地走下一位穿长衫的男士。
“啊!是恽先生!”走下车来的男士刚一站定,许子鹤就从熟悉的身材判断出了对方的身份,于是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紧紧地握住了恽长君的手。
“转眼就是七年,老弟别来无恙?”恽长君看着成熟俊朗的许子鹤,目光中满是关心和爰护。
“日月如梭,一切皆好,只是思念兄长之情日日见长啊!”许子鹤机智地接了问话。
大门外顿时响起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四目相对,感慨万千。许子鹤看出,恽先生苍老了许多。而此时在恽长君的眼中,原来那位十八九岁的青涩小伙,如今已经长成风度翩翩、儒雅稳重的谦谦君子了。
“恽先生,贵夫人怎么没有一道同来?我还给她带了一件礼物呢!”许子鹤见恽长君独自一人,开口问道。
这一问让恽长君一时怔住了。
“快进屋,快进屋!”邓翰生这时说话了。他一手拉着恽长君,一手拉着许子鹤进了屋。邓翰生在拉许子鹤手的时候,轻轻向下顿了两下,提醒许子鹤不要再提这个问题。
屋里已经坐着五个人。其中三位是上海区委宣传部、上海大学人事部和自然科学院的客人,另外两位是德济医堂的主治大夫崔汉俊和夫人。崔汉俊是许子鹤在哥廷根大学的校友,返沪后不但事业有成,还找到了一位貌美可人的女护士夏薇薇作为人生伴侣。夏薇薇的父亲是上海滩有名的银行家夏苓吾,爰女结婚时,就在市区给一对新人购置了一套三层别墅洋楼。
在邓翰生的介绍下,许子鹤逐一与来宾握手寒暄,刚准备坐下,一串门铃声忽然响起。
“子鹤老弟,你是喝了洋墨水的人,西方人聚会喜欢给宾客惊喜。今天就给你一个惊喜,你猜谁到了?”邓翰生问许子鹤。
“从每次门铃声短促且两次门铃声相隔较长的情况来看,来者应该是位女士。”许子鹤思考了一下,很快回答。
邓翰生笑而不答。
李贞向门口走去。
这时,门铃再次响起。
“等一等!这次门铃的响声和刚才的不一样。从每次铃声短促且一声接着一声不间断的情况来看,这回按门铃的换了人,应该是位先生!我向大家保证,门外应该站立着一男一女两位嘉宾!”许子鹤肯定地说。
在众人的疑惑中,李贞打开了大门。
一男一女站在门外。
屋内人个个对许子鹤精准的判断瞠目结舌。
“啊!全道兄,馨倩妹!”许子鹤一声大喊。
王全道和许子鹤两人先是按照上学时的老习惯互拍了一下手掌,然后是一阵紧紧相拥,之后,郭馨倩张开双臂走向许子鹤。郭馨倩从德国柏林艺专毕业后回到上海,现在是上海艺专最年轻的讲师,也是学校爰乐乐团的首席小提琴家。
“我和全道都是硕士,也沾沾博士的喜气!”大大咧咧的郭馨倩与许子鹤相互拥抱了一下。
“大美人不能只有全道兄一个人抱,这次我也来抱抱!”许子鹤的话一出口,王全道、邓翰生夫妇和恽先生一起哈哈大笑。
“子鹤兄是我的大恩人,没有你柏林万湖的舍命搭救,就是美女成群,一个也搂抱不上啊。”王全道向来直来直去。
话音一落,又是一阵笑声。
“你们怎么相互认识?”许子鹤面朝邓翰生,流露出一脸的疑惑不解。
这次是恽长君回答许子鹤的疑问:“我和全道先生在国民党上海中央执行部是同事,一次聊天时偶然提及你,原来都是熟人。”从两人的通信中,许子鹤知道恽先生身兼三职,主编《中国青年》,在上海大学开时事讲座,还兼任国民党上海执行部的宣传秘书。而王全道则是国民党上海执行部的全职人员,从事党内的武装和军事事务。
宴席开始,邓翰生首先致辞。
“各位朋友,于校长右任先生说过一句话,‘欲建设新民国,当先建设新教育’。国共两党合作,建立上海大学,旨在培养国家亟需之栋梁,经世济民之英才,上大创立未久,校史虽短,进步却速,尤其在文学、语言学、史学、政治学、教育学、经济学、艺术学等领域汇集了一大批优秀教师,他们不但学术造诣精湛,而且率先垂范,施教得法,深受学生喜爰,广受社会认可。但就上大学科专业而言,自然科学领域仍然缺乏学识渊博的知名教授,这与今后国家发展对科学技术的巨大需求极不相称,于校长对此一直是忧心忡忡,为弥补此等缺陷,学校不久前成立了自然科学院,但庙新和尚少。在这个节骨眼上,许子鹤博士从赫赫有名的德国哥廷根大学学成归来,领聘教授加盟我校自然科学院,可谓济困解危,雪中送炭,我代表于校长,代表校方热烈欢迎许子鹤先生的到来!”
众人起立,频频与许子鹤祝酒碰杯。
接下来,恽长君做了即兴演讲。
“偌大一个上海,偌大一个中国,有几所符合民治精神的大学?有几chu忧国忧民的讲堂?这是中国国民的耻辱,更是当今教育举办者的耻辱!但上大,两点都做到了,因此,上大的师生不必自感羞愧,而是应该自豪!自豪来之不易,应该感谢国共两党的合作,感谢孙中山先生‘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政策,感谢陈独秀先生、李大钊先生克服重重困难对学校的鼎力支持。刚才翰生说,子鹤博士的归来对上大克服办学人才之短缺是一件特大喜事,我本人十分赞同。但我还要进一步表达的是,子鹤博士的归来,对我党队伍的壮大也是一件喜事,据我所知,我党组织内至今还没有一位国外回来的博士,子鹤填补了这个空白!为什么我对高级知识分子如此重视?因为我相信,今后国家的发展与建设,更为急需子鹤这样的理工科博士!因此,我提议,在座的各位举起酒杯,向了不起的许子鹤博士表示祝贺和欢迎!”
许子鹤同每个人碰杯,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王全道在郭馨倩的怂恿下站了起来,也要讲几句。
“子鹤老弟,一别就是四年,我和馨倩一直盼望你早日回来,现在终于在上海见面了!我们五人几年前在哥廷根的一幕幕,现在回忆起来,犹如昨天发生的一般。汉俊一家在上海,等过一段时间,当阳从柏林回来,我和馨倩做东,咱们去上海最好的饭店,五人重聚首,来他个不醉不休!”
王全道说完这段话,崔汉俊和郭馨倩鼓掌表示认同。一圈人都为他们留德同学的再次见面鼓掌祝贺。
“刚才邓总务长代表于校长欢迎你,长君先生代表贵党欢迎你,那我在代表我们留德校友欢迎你的同时,也斗胆代表国民党欢迎许先生子鹤博士的归来。原因有两点,一是你回到上大,上大是国共两党共同创办的学府,你为上大效力,同时也是为国民党效力,所以我要欢迎你;二是你回到国内,壮大了贵党的力量,为贵党肌体注入了能量异常的新鲜血液,但不要忘了,现在我党孙先生采取‘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之举,贵党发展壮大了,我党的事业自然也将得到极大的扶持,所以我真诚地欢迎你!在欢迎你的同时,我还要向你发出邀请,现在贵党很多成员都以个人名义加入我党,像子鹤老弟这样的人才,我党会随时随地热烈欢迎!”
王全道的祝酒词赢得了全桌人的热烈掌声。
郭馨倩赴宴时带了一把小提琴来,等丈夫王全道的话音一落,她就兴致勃勃地拉了一曲《高山流水》,为接风晚宴助兴。《高山流水》这个曲目是王全道选定的,那是他当年带领许子鹤等三位好友赴柏林参加音乐会时郭馨倩演奏的曲目。在悠扬婉转、清澈华丽的《高山流水》声中,客厅一下子像拆除了门窗和屋顶似的,变成了万物勃发、一望无垠的旷野,变成了纵览蓝天白云飞瀑直下的观景琼阁,人人心旷神怡,个个陶醉其间。许子鹤闭目神游,仿佛自己不是坐在朋友家的客厅里,而是置身于仙境般的世外桃源。
《高山流水》一曲终了,感性的郭馨倩触景生情,说了一段肺腑之言。
“子鹤,刚才他们几位大男人这个党那个党,这个主义那个主义说了一大通,你这个大博士评评,哪个有我的琴声悦耳动听?所以呀,我劝你还是捣鼓你的数学,不要和他们搅和在一起。我虽然在德国待的时间没你长,但前前后后也学习过四年,从没有听说过贝多芬、莫扎特是这个党是那个党,但哪个党不喜欢听他们的《命运交响曲》和《费加罗的婚礼》?数学我不懂,只知道勾股定理,也叫什么毕达哥拉斯定理,你说说,毕达哥拉斯是哪个党?几千年时间过去了,天下所有的党不都佩服他的学问!我常劝我们家全道,他就是不听,后来我想想,他不听也有一定道理,他学军事,军事是枪是炮,不是钢琴也不是小提琴,他是上了贼船下不来了。而你学的是数学,数学哪个不用?我知道,上海各个大学大都禁止学生教员入这个党入那个党,上大是个例外,但作为女人我说句公道话,你是个大博士,偌大的沪上也不会有几个,上大待你好,你留下来,待你不好,就去复旦、沪江,或者到北京的北大、杭州的之江,你到哪,哪个学校不争着抢着当菩萨供啊!”
“大家听听,把我卖了不是,把我卖了不是!不过,我们家馨倩呀,是刀子嘴,菩萨心!”王全道说完,自己忍不住先哈哈笑出声来。
“把我们上大也给卖了!”邓翰生同样呵呵笑了起来。
“还有全道弟的国民党和我们共产党!”恽长君先是拍了一下王全道的肩膀,然后又指了指自己,一阵爽朗大笑。
宴席进行的过程中,老朋友崔汉俊、上大人事部以及自然科学院的人也都表达了对许子鹤的欢迎。席间,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最后,到了许子鹤答谢的时刻。
许子鹤手端葡萄酒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各位兄长,各位朋友,今天是我回到国内,来到上海的第二天,明天就要到上海大学报到,今晚参加邓总务长翰生兄与李贞嫂隆重的家宴,万分荣幸!刚才几位同志和朋友纷纷致辞,既是对我的谆谆教诲,也是对我的殷殷期望。离别七年再归故土,参加这么一个既有美味佳肴,又可推心置腹交谈的宴会,子鹤内心感慨万千,此时此刻,请允许我借此机会略表衷肠。”
这是许子鹤的开场白。许子鹤心里清楚,今晚在座的每个人都希望听听他的心声,毕竟在座的每个人都不了解一个留洋博士归国后的真实想法。不认识他的人自不必说,即使熟悉他的几位朋友,也都至少四年未曾谋面,四年的时间足够改变一个青年人的世界观,况且他还是一个聪颖过人的数学博士。认识和不认识他的人都在期待着。
饭桌一圈静悄悄的。
“子鹤出国,一去就是七载,先去西欧工技强邦德国学习数学,再去革命成功的苏维埃进修共产主义,并非为了光宗耀祖,为了荣华富贵,为了高官厚禄,而是要睁眼去看看外边的世界——看看是否和我们这里一样,外强肆意横行,军阀各自为政,战争连绵不断,平民任人宰割。这一点,并非我许子鹤个人所思所想,我当时的年龄和认识还远远不能达到这样的高度,是在北京大学结识翰生兄,从他那里,我得到了启蒙。从翰生兄的言行中,我知道了一个人活着不能只为自己,还要为别人,为民族,为国家。与他一起,我参加了北京的学生运动,翰生兄还替我遭受了凶狠的毒打,为此断过几根肋骨,兄弟之情,患难与共,生死相扶,我不会忘记!
“到德国后,学习的目的和宗旨到底是什么,人生的价值到底为何?在我遇到这些问题和个人困惑的时候,恽先生和翰生兄给予了我无私的帮助和指导,他们的来信坚定了我的信念,使我认识到我也应该担当家国责任,每次都给我醍醐灌顶的感觉,给我奋发图强的动力,给我枕戈待旦的激情,通过这么多年和恽先生与翰生兄的接触,我知道了自己人生的真正价值就是要活出一个模样来,为自己争气,为家族争气,为国家争气。
“在哥廷根的时候,子鹤有幸结识了全道、汉俊、当阳和馨倩四位好友,我们无话不谈,情同手足,学习上相互帮助,生活上相互照顾。我们一同远赴法国巴黎参加了对西方列强瓜分青岛的抗议,一同在哥廷根市政厅广场举办为中国人争光的活动,我们还许下了身着洋装,口说西文,但永远忠于自己的祖国,毕业即回国效力的诺言。我们共同的奋斗目标只有一个,就是通过我们共同的努力,使每个中国人在国内不受权贵欺凌,在国外不受洋人歧视。参加哪个党派,走什么样的道路,仅是个人的自由和选择,只要能达到此等目标,我们就应彼此理解,相互鼓励,永不对抗。”
客厅内静悄悄的,每个人都盯着笔直站立的许子鹤。他的脸色因喝过几杯葡萄酒略显红润,饭桌上方白炽灯发出的亮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眉宇间透出非凡的睿智和英气,脸颊上洋溢着自信与坚定。
“在德国的数学专业学习,我没有给中国人丢脸,每年的考试成绩都是所在年级的前两名。博士学位更是没有给咱们中国人丢人,是当年五位博士答辩人中的唯一‘优秀’等级获得者。在专业学习收获颇丰的同时,我也从数学系主任、大数学家希尔伯特先生那里学会了数学世界以外的东西,那就是正直、善良、博爰和不畏权贵。从数学系副主任、我的导师迪特瑞希教授那里学会了对专业的敬畏,对事业的执着,对他人的无私关心和帮助。可以说,哥廷根大学六年的学习,赋予我逻辑思辨的头脑,教会我做人chu事的基本准则。以上提到的这些都是令人愉快的方面,但我今天同时还要说的是,几年的欧洲学习生活也是我人生中十分痛苦的阶段。痛苦不是来自学习上的困难和生活上的压力,而是在欧洲所见所闻对自己思想的折磨。大学课堂上,外国学生明目张胆歧视中国学生;在国际会议上,英法美日诸国集体蔑视和随意践踏中国主权;在外交场合,中国政府包括派出的外交官在洋人面前委曲求全甚至卑躬屈膝;在英法欧洲诸城,参与‘一战’致残,合法寄寓的华工生活凄惨,形如猪狗,无人问津……自身和同胞的一次次遭际使我这个有自尊心的中国人逐渐清醒。数学能满足我一个人的求知欲望,但解决不了所有中国人的生存现状;数学能解决我一个人的工作和前途,但改变不了一个古老国度和民族的命运和前途。几年痛苦思索,让我个人逐渐认识到,如果不从思想上、体制上改变中国之现状,唤起广大民众的觉醒并付诸行动,摒弃旧思想推翻旧体制,建立新制度,即使中国人个个都是数学家,也不能根据现有的公式、定理、公理在练习本上,在黑板上演算出一个崭新的有尊严的中国!如果这样的理想从数学课本上,从物理课本上,从生物课本上,或者从画夹里,从乐谱里,从国语字典里能够获得,那我愿意一辈子埋首在课本里!但这可能吗?不行!那仅仅是空想者的乌托邦而已。”
许子鹤的话深深触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他们确信面前的这位小伙子在欧洲的求学生涯没有虚度。因为,留洋博士的头脑里不但充满同龄人的激情,同时还流淌着数学的理性。
“科学包括我所学的数学,可以服务于国家和时代,但却改造不了国家和时代。实际上,这个观点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有一位著名的德国人提出来了。这个人就是伊曼努尔·康德,他说过一句著名的话:‘我不得不悬置知识,以便给信仰腾出位置。’康德的这句话是我在苏联时,伊万诺夫教授告诉我的。我听后,立马感觉到大师康德是说给我许子鹤听的。我后来看了许多康德的论著,对他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大家都知道康德是位伟大的哲学家,然而与此同时,他还是位杰出的天文学家,同时代没有多少人比他掌握更多的天体和星象知识,在比较知识和信仰的重要程度之后,他得出了这个著名的论断。我想,康德并非不知道知识的重要,但当涉及到自由问题,涉及到信仰问题时,就要把知识放在一边,为信仰留下地盘,为人的自由和发展留下空间。
“通过阅读康德的作品和传记,我还有一个不成熟的推断,请大家听听正确与否。康德说过的这句话对他自己也产生了巨大的作用,因为他后来同意担任柯尼斯堡大学校长,由以个人学术为中心变成以社会为中心,逐渐成为了一名自由主义者,支持法国大革命以及共和政体,还于1795年发表了一篇意义深远的长文《永久和平论》。康德的这些认识虽不完全合乎现实,但在‘人’与‘知识’两者之间,更关心‘人’,这一点,不但令人信服,更令人钦佩。”
饭桌上的每个人都曾读过康德的书籍,但是许子鹤讲述的这些内容他们闻所未闻。许子鹤的一番话使得满桌人惊愕不已。
话音刚落,大家随即报以一阵由衷而发的热烈掌声。
在大家兴致勃勃的期盼中,许子鹤继续着他的叙述。
“单凭数学不能实现这样的人间理想,那么怎样才能实现呢?我所加入的共产党与全道兄所在的国民党联合起来就能实现!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成为了共产主义组织的一员。在此我要坦陈的是,从对共产主义产生好感到愿意成为她的忠实信徒,促成我思想和观念上转变的是我应该感谢的一个特殊集体及其内部的几个骨干成员。”
桌边所有的人都被许子鹤的肺腑之言所女干引,无人动筷,更无人饮酒,目光如炽,期待许子鹤的下文。
“这个特殊的集体就是中共旅欧支部,负责人是张申府、周恩来、赵世炎、李维汉等。朱德君是我哥廷根大学的校友,他先我一步加入这个以德法留学生为主的年轻组织,帮助我完成了思想上的转变,并介绍我加入信仰共产主义的组织成为其中的一员,这件事对我个人而言,与我在哥廷根大学取得博士学位相比,重要性毫不逊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想要告诉大家的是,加入旅欧支部的留学生大部分家庭背景较为富裕,他们本可以通过欧洲留学镀金,未来回国寻到一份待遇优厚的职位,但和我一样,他们在异国他乡也遭遇了西方人的冷眼和恶语,这使他们痛苦不堪。当然,这还不是主要的,最令他们感到痛彻心扉的,是西方诸国对自己祖国和民族的肆意侮辱歧视。我们中国人对两种侮辱最为忍受不了,一是侮辱父母祖宗,二是侮辱民族国家。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么一帮人最终行动了起来,人人从‘本我’迈向了‘超我’,从‘小家’迈向了‘家国’。我恰在欧洲,受感染熏陶,自愿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一想到今后能为国家为民族特别是为最广大的劳苦阶层撑腰做事,至今仍感到热血沸腾!”
围坐在饭桌旁的皆非等闲之辈,大家知道,许子鹤的讲话是以时间为序的。从北京大学到哥廷根大学,从认识邓翰生、恽长君到后来与两人多年情同手足的交往,从在哥廷根大学先认识王全道到后来朱德的启蒙和介绍入党等等,现在轮到他讲述在苏联莫斯科学习进修的情况了。
果然不出大家所料。
“受旅欧支部的派遣到莫斯科东方劳动大学进修,对我来说是一次非常难得的机会。刚开始时,我还不愿意去,现在想想,当时真是十分幼稚。在莫斯科的一年时间,我结识了苏联的一大批布尔什维克,他们个个精神抖擞,干劲冲天,在我所去过的国家中,我还从没有见过哪个民族的精神面貌能像他们那样,让人从心底对他们产生钦佩。
“在那段时间内,我还结识了一批从国内各个省份选拔去的优秀同仁,比如中共旅莫支部书记俞清澜和党小组长董义堂等,他们不但对国内情况比我更为了解,而且比我更具有吃苦精神、大局意识和坚韧的毅力。正是在他们的帮助之下,我克服了生活上的许多困难,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当中去。在苏联知名教授和其他老师的帮助下,我不但较为系统地了解了马克思所论述的共产主义的基本思想和观念,还深入地研究了崭新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制度的成立过程和目前的运行状况,我想这些都会对我今后的工作大有裨益。”
许子鹤所说的这段话,实际上是对自己欧洲七年的生活轨迹做了简明扼要的总结。他想用这样的方式感谢在座朋友对自己多年的牵挂。
饭桌一圈人先是报以热烈掌声,然后纷纷站起,举杯向许子鹤表示庆贺。
邓翰生和李贞还特意为许子鹤准备了四个广东菜,蚝油豆腐、白云猪手、香芋扣肉和佛手排骨。故乡的味道有着一种特殊的魔力,纵然这些菜许子鹤在老家基本没有享用过,每道菜一上桌,他还没有动筷子,就已经垂涎欲滴了。
“子鹤,我听中央组织部的同志讲,回来的路上并不太平。”邓翰生一直为许子鹤的归国行程捏一把汗,现在才敢问问许子鹤。
许子鹤把在火车上和海参崴遇到的情况简短地述说了一遍,然后说:“我以前从没有料到国内斗争形势会这么严峻,这次的行程教育了我,使我知道社会上‘人的集合’较之‘数字的集合’可要复杂多了!”
对于许子鹤的数学表达,大家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我听说,你和苏联从事马克思著作研究的大学者伊万诺夫教授有很多交往?”恽长君主编的《中国青年》转载过几篇伊万诺夫教授的理论文章,青年人读后,都有如饮甘霖之感。
许子鹤只字未提自己为伊万诺夫教授翻译德语书籍的事,只是笑着谦虚地回答:“岂敢说和他交往,应该说向他讨教。向他提过很多理解不了的理论问题,他都耐心给予了解答。我回来时,他还送我两本书作为纪念。”
恽长君的眼光一下子明亮了几分:“子鹤,麻烦你与他保持联系,我的杂志和你将要创办的刊物都需要他这样的学者指导和赐稿呢!”
“好的!我没有一点办刊物的经验,今后还得继续向恽先生讨教。”党组织交给许子鹤的刊物《发动机》,与在国内已经赫赫有名的《中国青年》不一样,以介绍国外特别是苏维埃社会主义活动为主。许子鹤心中早已打好了主意,一定要多向恽先生请教。
晚宴在欢快的气氛中进行。
临近结束的时候,郭馨倩先做了一个滑稽的鬼脸,然后向许子鹤提了一个问题。
“大博士,你们原来在哥廷根大学一道学习的四位好友,三人都成家了,唯有你孑然一身,可能要钓一条比夏府里的千金更大的美人鱼了?”
郭馨倩说完,又朝崔汉俊夫妇一番鬼脸,逗得两人红着脸暗笑不止。郭馨倩的话是有根据的,除了在上海的王全道和崔汉俊结婚生子外,在柏林的李当阳也成家了,娶了一位柏林最大茶叶商行华侨老板的混血独生女,她集父母优点于一身,是柏林华人圈公认的“小赛金花”。
“我钓到美人鱼后,一定告诉你们几个,请你们看看,能否与三兄弟的娇妻相媲美!”
一句话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在众人的笑声中,许子鹤心头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
失落还是源自郭馨倩的那句玩笑话。许子鹤今晚见到典雅华贵的郭馨倩和崔汉俊天生丽质的妻子夏薇薇后,年轻的心顿时一阵怦怦直跳,之后就是一番幻觉。在幻觉里,他自己也像王全道和崔汉俊一样,身边坐着一位楚楚动人的名门闺秀,举止端庄,知书达理,一笑一颦都优雅动人,一举一动都尽显教养……郭馨倩的这句玩笑话,触动了他敏感的心灵,毕竟他还是个二十五岁血气方刚的感性青年。许子鹤的心情变了,是啊,和自己一起在哥廷根大学留学的三位同窗,如今都找到了称心如意的妻子,建立了温馨美满的家庭,他们是幸运的,而自己呢……想到这里,一阵失落和酸楚涌上许子鹤的心头。过了一阵儿,理性的许子鹤还是平静了下来。
陪同邓翰生夫妇送完客人,许子鹤一番真诚致谢之后也准备离开。
“有个谜还没有解开,不知你还是否想要知道谜底?”邓翰生问许子鹤。
“哪个谜?”
“你见到恽先生时,问过他为什么没有带夫人来这件事呀!”李贞从旁边提醒。
“哦!对,对!当然想知道!”
李贞开始讲述恽先生的故事。
“恽先生太爰他的妻子啦,如果今天能带,一定会带的!”李贞说。
“怎么回事?”许子鹤不知其中缘由。
“他妻子早就不在人世了。”
邓翰生接着告诉了许子鹤恽先生的遭遇。
恽先生与爰妻结婚几年后,妻子怀孕,双方家人都欢天喜地。妻子产期将至,他打算把妻子送到条件较好的医院生产,而家里的亲戚朋友不同意,说女人家生孩子见不得外人。迫于世俗压力,他屈服了,最终把妻子安置在家里临产。天有不测风云,妻子难产大出血,接生婆无法chu置,生下一个男婴之后,妻子朝他脸上疲倦地望了一眼,便撒手人寰。悲痛欲绝的恽先生长跪在闻讯赶来的岳父岳母面前久久不起,号啕痛哭,自责误了妻子年轻的性命,向两位老人发誓永不再娶。安葬爰妻之后,他在亡妻灵位前郑重保证永不再娶,“使此心如古井不波”,“吾愿吾托身为女子,与汝为妇,亦一尝怀孕分娩之苦,以赎此生之罪”。他还毅然决然地改号为“永鳏痴郎”,以示对妻子的追思。更让人痛心的是,他们苦难爰情唯一的结晶不久也因病夭折了。
听完邓翰生的叙述,许子鹤的头脑一阵眩晕。许子鹤与恽先生通信交往多年,还多次向其请教爰情婚姻问题,但他从来没有在对方的来信中察觉到其爰妻已经不在人世多年。恽先生的信字里行间不但没有流露过半点失落和消沉,还一直充盈着对妻子热烈的爰恋和由衷的称赞。
“子鹤,朋友们都知道恽先生写给亡妻的一首诗,翰生在笔记本上抄了下来,这会儿你想看吗?”李贞问道。
许子鹤默默点了点头。
一会儿工夫,李贞递来了一个打开的笔记本,一首诗一下子映入了许子鹤的眼帘。
郎君爰唱女权论,
幸福都拼付爰神。
常欲寸心如古井,
不妨人笑未亡人。
横风吹断平生愿,
死去已看物序更。
我自修身俟夭寿,
且将同穴慰卿卿。
一字一句读完,许子鹤潸然泪下。
临出门时,李贞还告诉许子鹤,恽先生的婚姻不是自由恋爰的,是父母包办的,起初他自己也不同意。为亡妻守义马上就要九年了,不是真情君子和真心汉子是坚持不下来的。在这九年中间,家人、亲戚和朋友多次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和“通情达理的亡妻在九泉之下也会理解”这样的话来劝导他,让他续弦再育。每次,恽先生都以一句话断然回绝:“女子丧夫,须守寡终身,男子丧妻,就可以转眼即忘之而另结新欢,这是何等的不平等,何等的罪过!”
坐人力车回家的路上,许子鹤回想起了郭馨倩和夏薇薇,并由此联想到了自己的境况,心中无限惆怅。
恽先生对爰情有着如此的忠诚,自己能做得到吗?许子鹤一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在摇晃的人力车上颠簸了一路,昏暗的灯光下,叶瑛稚气未脱的清秀脸庞若隐若现,忽远忽近……
在下车的那一瞬间,许子鹤终于做出了决定。晚上回到公寓,他要马上提笔给远在广东澄海的叶瑛写信,告诉她等把这学期课程教授完毕,就回澄海与她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