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章(1 / 1)

苍茫大地 张新科 4876 字 2021-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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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工作和自我保护”这门课,所有中国学生来苏联之前都没有接触过,但每个人都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

这是一门看起来有趣,但十分难学的课程。

课程内容包括化装隐蔽、辨识陌生人特征、防跟踪与脱身、笔迹识别、密码使用、武器使用和实战格斗技术等。许子鹤虽然在哥廷根大学和王全道一起选修过两年军事学专业的课程,但那些都是理论方面的知识,至于莫斯科东方大学开设的隐蔽战线工作所需要的技术技能课,他头一次接触,感觉极为新鲜。课程学习结束时,教这门课的一位叫瓦西里的老特工举行了一次规模庞大的综合测试。参加这次测试的不光有中国班的学生,还有其他在东方大学学习的外国班的学员。参加这次考试的各国学生共有一百五十五人。

测试在莫斯科救世主大教堂前的广场上举行。救世主大教堂是世界上最高的东正教教堂,在拿破仑战争后,于1812年由沙皇亚历山大一世下令修建的,目的是为了感谢救世主基督“将俄罗斯从失败中拯救出来,使她避免蒙羞”,并以此纪念在战争中牺牲的俄罗斯人民。

“救世主基督没能拯救俄罗斯,你们中国也休想让上帝来拯救,只能靠你们自己。”这是瓦西里对中国班学员说过的一句话,每次来到救世主大教堂,许子鹤都会想起这句话。

今天,瓦西里动用了两百多名士兵和三百多位市民前来参与测试,他们全部来到了救世主大教堂前,载歌载舞,庆祝一场伟大战役的胜利。不过,不是歌颂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取得丰功伟绩的那场战役,而是欢庆“十月革命”初始攻打冬宫的那场壮举。

“请大家认真观察广场上唱歌跳舞的每个人!”瓦西里对参加考试的学生说了这么一句话,从此闭口不语。

所有参加考试的学生都被瓦西里邀请来到广场上,每个学生都可以任意走动,观察他们眼中的任何人物和场面,只是每个学生都不知道“狡猾”的瓦西里要出什么样的考题。

此时的每个学生都不敢偷闲,来来回回地绕着整个广场观察,生怕题目出来以后,自己无从入手。

广场上一群人欢声笑语,另外一群人则紧张万分,诚惶诚恐。

将近一个钟头光景,五百多个俄罗斯男女参加的庆祝活动结束了,他们并没有离开广场,而是排着队进入了救世主大教堂内参观。

所有考生都被禁止入内,全部集中在教堂大门外。

瓦西里开始宣布考题。

“每位考生都听清楚了,刚才在广场上参加庆祝活动的士兵和市民共计503位,活动结束后,进入教堂内参观的人数也是503位。但我要向各位考生说明的是,503人没变,但其中有20个人在教堂内调换了外套,也就是说,10名士兵换成了市民的衣服,而对应的10位市民则换上了士兵的军装。十分钟后,所有人将从教堂内依次走出来。我的考试题目是,请你们每个人按顺序各自找出这20个人来,不确定的不能选。找出5个人是及格,找出10个是良好,谁能找出15个,就是优秀。考试时间从现在开始,半个小时。”

广场上,所有的考生先是恍然大悟,接着就是一片哗然。

“请大家不要嚷,我严肃地告诉你们,在今后残酷的革命斗争中,这20个人如果不能全部找出或者找错,哪怕漏掉一个,他们就可能置你们或者你们的同事于死地;漏掉两人,你们自己和你们的同事就要死两次,依次类推!让你们找出5人就及格,是我瓦西里最大的仁慈。如果连5人也找不出,可以说是我瓦西里作为老师的无能,没能让你们练就火眼金睛的本领!”

广场上顿时一片寂静。

十分钟的准备时间到了,参观人群依次走出了教堂,每个人手中都举着一个标示自己身份的号码。

考试正式开始。每当一个人从教堂内走出,考生们纷纷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先看看俄罗斯人的头,接着望望脸,再瞧瞧服装,最后凝视他们的脚和鞋子。

十分钟过去后,绝大部分考生满脸通红。

二十分钟过去了,绝大部分考生额头沁满汗水。

每个人确定目标后,都会急忙用笔记下对应的号码。从考试一开始,许子鹤就不慌不忙,他从第一人开始观察,一直到最后一个人走出教堂,没有低头写过一个号码。考试持续了三刻钟时间,许子鹤既没有脸红,也没有冒汗。

待503人全部走出教堂,许子鹤这才低下头,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在试卷上写下了自己的答案。

为防止作弊,瓦西里让不同国别的学生交换着批改试卷,他自己则从人群中把换过装的人一个个揪了出来,让他们按顺序站成了一排。阅卷开始了,判卷人逐一核对起卷面上20个号码的正确性,如果发现手中的答案正确,就会呼喊一声“乌拉”。

31位考生没有选对一人。

79人选对了1个。

23人选对了2个。

10人选对了3个。

8人选对了4个。

在场的155位考生中,151位考生的成绩已经出来了,只有四位学生的答案超过或等于五个。这也就意味着,整场考试只有四名学生及格。

众人对及格学生报以潮水般的掌声。

瓦西里要去了剩下的四张试卷,他要亲自判卷,为四人分出等级。

“选对序号6的有——?”瓦西里先喊出一嗓,接着开始核对四人的试卷。

“四张试卷三张错误,只有一个人正确!”瓦西里喊道。

广场上掌声一片,为剩余的唯一一个同伴加油。

“让我们看看这张试卷是否选对了序号7。”

“选对了!”瓦西里激动地喊了一声。

掌声雷动。

人们不知道这是哪个学生的答卷,但人人翘首以盼这位了不起的学生能走得更远。

当瓦西里报出第10个序号时,广场上群声欢腾,这个人的试卷由“及格”变成了“良好”。

令人震撼的场面还没有就此结束。

第15个俄罗斯人被正确揪出,人群中爆发出更为强烈的欢呼声,瓦西里在空中高高举起双拳,兴奋地宣布此试卷等级为“优秀”。

奇迹还在发生。

16个,正确。

17个,正确。

18个,正确。

一阵比一阵更热烈的欢呼声响彻救世主大教堂的广场上空。

然而,欢呼声戛然停在了第19和第20个人身上。

广场上响起了一片惋惜之声。

众人不知,诡计多端的“老狐狸”瓦西里让一对双胞胎兄弟互换了服装。

瓦西里最后站在高高的教堂门口的台阶上宣布,取得“优秀”等级的学生是中国人许子鹤。

许子鹤被众人抬起,在广场上的人群中传来传去。五百多位俄罗斯群众演员的队列里爆发出一阵盖过一阵的掌声和口哨声。

被众人高高托起的许子鹤欣喜若狂,带头呼喊高亢的“乌拉”之声。

最后,瓦西里用一席话结束了这场考试。

“亲爰的同学们,你们当中多数不及格,且这次没有一个人考满分,请你们不要抱怨我的苛刻,因为只要有一个人找不对,你们任何人都没理由庆祝。不但不能庆祝,而是时时刻刻chu在恐怖的死亡边沿!伟大的理想需要人去实现,这里的人是活人不是死人!我之所以选在救世主大教堂举行这次考试,就是要告知你们,人一旦死了,救世主也不可能让你们死而复生,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救世主。请你们记住这场考试,从现在开始,严格训练你们自己保护自己的能力吧,我不希望我的学生因疏漏、大意、麻痹、无能而白白牺牲在秘密战线上……”

听完瓦西里的话,一直沉浸在欢快之中的许子鹤顿时平静下来。

许子鹤变得面红耳赤。

从此之后,许子鹤利用一切机会训练自己的专业技能。

在商场里,他观察男人和女人购物前后的不同表情;在火车站,他分析长途旅客和短途旅客的各式神态;在大街上,他琢磨路人行走时双眼目视的方向与物件;在操场上,他侧耳倾听每个跑步者的呼女干频率和脚步声……

留学莫斯科东方大学的中国学子,个个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不少人不知不觉中滋生出骄傲自满习气,许子鹤也不能免俗。

年终的时候,东方大学旅莫支部按照上级指示,组织全体中国学生召开了一次严肃的民主生活会。这场民主生活会由俞清澜主持,上级组织从国内派来了一位主管干部工作的领导,来到莫斯科专程出席会议。

绝大部分学生的总结几乎如出一辙,在讲话中都提到了来到莫斯科面临的诸多困难以及所取得的优秀成绩和丰硕收获。他们认为,和东方大学其他国家的学员相比,中国人最能吃苦,学习成绩也最好。几乎每一个中国人从不迟到不早退,在极为困难的生活环境中,也没有一个人退却和懈怠,因此,不应该再细究学生自身存在的不足和问题了。

别人不愿明讲,许子鹤在发言中把大家的心声第一个说了出来:“我们中国班比所有外国班学得都好,在莫斯科,我们可以说做得完美无缺……”

会场上的气氛由于许子鹤的发言一下子变得活泼起来。

前面至少还有一小部分同学还多多少少分析了自身的问题和不足,这之后再也没人愿意提及。所讲的都是自己在东方大学所遇到的困难和取得的成绩。

民主生活会的最后一项,是国内来的领导同志做总结发言。

“同志们,刚才听了大家的总结,知道各位同学在莫斯科学习非常艰苦,非常勤奋,成绩也不错。”

领导同志把东方大学同学们的成绩归纳成几个方面,逐一作了肯定。许子鹤和他的同伴们听罢,个个心头暖洋洋的。

接着,领导同志话锋一转,口气变了。

“同学们,你们在国外不易,但国内的同志们与你们相比,更是不易!你们在这里学习,苏联同志给你们创造的条件虽算不上优越,但是基本的生活和学习环境还是具备的,可是国内的同志呢?他们在城市、在农村,在工矿、在田野昼夜奔波,风雨兼程,不但居无定所,三餐不饱,有时连最基本的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证。仅今年一年,我们党就有十几位地方负责同志要么积劳成疾无钱医治而去世,要么被人绑架失踪,要么被军阀公然杀害……我参加过国内几个城市的民主生活会,没有一位同志声称自己的工作完美无缺,我们的党员没有胆怯放弃的,没有抱怨诉苦的,更不愿夸夸其谈和自高自大,因为他们知道,更大的苦难和更为复杂的局面还在等待着他们。”

国内来的同志讲完这一段话,会议室内鸦雀无声。

“与苏联布尔什维克相比,我们的党现在还是一个年轻的党,人数不多,不少同志都是青年人,缺乏理论基础,也没有实际工作经验,正因为这个原因,中央才选派你们到苏联来学习取经,国内同志现在都很羡慕你们,把你们当成榜样,对你们充满无限期望,在他们心中,你们不但共产主义理论素养扎实,而且向苏联同志学习到了丰富的实践经验,见多识广,品德高尚……”

一席话把许子鹤说得低下了头。

在后面的讲话中,国内同志通报了当前的中国时局。他说,今年之初,在孙先生主持的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上,通过了共产党人参与起草的以反帝反封建为主要内容的宣言,实际确立了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大会还选举产生了包括李大钊等十余名共产党人为委员和候补委员在内的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标志着国共两党“党内合作”正式形成。两党合作的国民党陆军军官学校五月在广州黄埔创立,蒋介石为校长、廖仲恺为党代表,我党周恩来同志出任政治部主任。还有,七月初,国共合作举办的农民运动讲习所在广州正式开学,我党彭湃、毛泽东同志是主要主持人,目的是培训一批能够改变中国乡村的农民运动骨干……现在的中国,军阀混战,外敌强入,在共产国际帮助下,国共两党正在一步步改变这种局面,尽管非常艰难,但曙光在前。刚刚过去的十一月,孙先生接受冯玉祥、段祺瑞、张作霖的邀请,北上出席由各实力派参加的和平会议,他在发表的《时局宣言》中强调,打倒军阀及其赖以存在的帝国主义,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是当前国家之必须。在赴京途中,孙先生再次重申,中国现在祸乱的根本,是军阀和军阀背后的帝国主义者。他此去和谈,在国民会议席上明确提出要打倒军阀和军阀背后的帝国主义者。只有打破了这两股势力,中国才可以和平统一,才可以长治久安。孙先生在一次回答记者提问时谈到了与苏联的关系,中国同苏联不只是亲善,还是革命的关系,实际是一家。孙先生抱病抵京时,受到中共北京区委、社会主义青年团北京区委、国民党北京执行部组织的两万群众的欢迎……

国内同仁们的成绩使会议室内的每个中国学员热血沸腾,本该结束的民主生活会迟迟没有结束。俞清澜带头进行了深刻的自我批评,接着是党小组长老董,两人讲完,在他们的诚恳和再三要求下,很多同志给他们提出了学习、生活和工作中的不足与缺点,言辞有的委婉,有的直接,更多的是犀利。

三四位同志进行自我批评后,许子鹤站了起来。

“一个钟头前,我一直认为自己和在座的同学们在莫斯科生活得非常艰苦,取得的成绩也非常多,但知道国内同仁的情况后,非常惭愧,我许子鹤来到苏联后,因为自己是留德博士,确实存在着比其他同学更多的优越感和自满情绪。”

接着,许子鹤分析了自身产生这些问题的原因。在场的同志听后,个个都为他的真诚和坦率所打动。

“子鹤同志,我出发来莫斯科之前,三位先生找到我,要我代他们先向你问声好,再向你转达一句话。有趣的是,三个人的话虽然用词不同,但意思几乎一模一样,就是希望你不要因为具有德国名牌大学的博士头衔就觉得高人一等,从而脱离群众,高高在上。虽然你没有他们所说的明显不足,但苗头已经露出来了。想知道这三位先生是谁吗?”国内来的同志说。

“想!”许子鹤回答。

“两位是我们党的邓翰生和恽长君同志,还有一位是国民党上海执行部的王全道先生,他说是你的德国同学。长君、翰生还让我给你带来几本《中国青年》杂志,王先生托我给你捎来两包莲子和银耳。”

听完三人的名字,许子鹤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起来。

更加尴尬的场面还在等待许子鹤。

“子鹤同志,今后回到国内,说话时Ja,Nein,Ok等这些洋词不能再说了,再说不仅仅是显摆的问题,而且会给你带来许多麻烦,特别是在军阀严控的城市,望风的野狗和跟踪的密探遍地都是,你的身份很快就会被发现。”俞清澜带头批评许子鹤。

许子鹤红着脸点了点头。

“子鹤同志,瓦西里老师在课堂上讲过,从一个人身上的气味可以判断出其身份和经常出入的地方。你喜欢喝咖啡,身上的咖啡味自己感觉不到,但我们可以一下子闻出来,因为,对我们中国人来说,咖啡的气味很特殊。今后回国后,希望你喝完咖啡一定要换身衣服再出门,否则,你就是在告诉敌人自己的行踪。你一个人出问题,有可能造成一个小组,甚至一个城市的党组织出现重大问题。”老董望着许子鹤说。

接着又有四位同志一个接着一个向许子鹤提出了诚恳的批评与建议。

许子鹤的心一下子乱了。他原以为自己客气一番找出一两点不足之chu后,尴尬的场面就会应付过去,可怎么也不会料到,竟有那么多人对他提出批评和建议。

这是德国著名大学的博士许子鹤人生中头一次接受群体集中式批评,刚刚还意气风发的人儿顿时感到一盆冷水从头顶铺天盖地浇了下来。

民主生活会结束后,许子鹤羞愧不已,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会场。

晚上躺在宿舍里,许子鹤失眠了。同志们白天批评的声音依然在他耳畔回荡,在脑际萦绕。

在白天的民主生活会上,喝咖啡的习惯被好几位同志一再提及。从内心深chu,他认为喝咖啡只是个人的生活习惯,没有必要小题大做,自己还是觉得有点委屈。留学德国之前,许子鹤不但不喝咖啡,连咖啡是什么样子也没有见过,只是在外文书上知道,和中国人喝“tea”对应,西方人喝的是“coffee”。到达德国的前两年,许子鹤领教了德国人天天喝咖啡的嗜好,但他自己不喝,嫌咖啡苦,有点像中国汤药的味道。跟随迪特瑞希教授攻读博士学位后,情况发生了变化。每天上午十点,教授小组的五六个成员都会不约而同地离开各自的书桌,来到走廊尽头十几平米的咖啡间,每人端着一杯咖啡,围成一圈其乐融融地谈天论地。这是教授小组一帮人最佳的休息方式,也是一天之中最放松最惬意的交流时光。许子鹤为融入这种“咖啡氛围”,不得已才开始尝试。一个月之后,他习惯了咖啡的苦涩味,三个月之后,不加牛奶不放糖,已能一连喝上两杯。

习惯成自然,半年之后,许子鹤离不开咖啡了。

来到莫斯科后,许子鹤舍弃了不少在德国养成的习惯,唯独舍不得放弃闻起来醇香喝起来清苦的咖啡。东方大学教学楼底层有一间咖啡厅,是课间苏联教授和员工休息的地方,每杯咖啡五卢布。中国学生大部分饮用白开水,一部分喝从国内带来的茶叶,只有许子鹤一人每天来到咖啡厅,自掏腰包喝上一杯,边喝边和苏联老师们交谈。走出咖啡厅的许子鹤像换了人似的,精神抖擞,后面的两节课就能轻松地应对了。这十五分钟的时间令许子鹤陶醉十分,仿佛自己又置身于导师迪特瑞希教授领导下的那个温馨的哥廷根小组。

现在,同志们对自己喝咖啡有成见,说通过身上咖啡的味道可以确定人的身份或者曾经到过的地方,容易暴露目标。许子鹤对此不以为然。他的理由也十分充分,自己在德国与教授、同事和同学一帮人整天相chu,他们早晨、十点左右、中午、下午甚至晚上都喝咖啡,可自己从来没有闻到过这些人身上淡淡的咖啡味道。许子鹤心里暗自猜测,是不是大家看不惯自己与众不同、洋气清高的表现以及较为富裕的家庭条件呢?

许子鹤的闷闷不乐还是被俞清澜察觉了出来。

“子鹤,看来你还是对大伙的批评有不理解的地方。”俞清澜直言不讳。

许子鹤沉默片刻,见纸包不住火,便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思。

“不就是一杯咖啡嘛,难道就真的会带来那么严重的后果?”

俞清澜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我说中了不是,我说中了不是!大博士小心眼,果真还在计较这事!”

许子鹤不知如何回应。

“咱们先不提咖啡这事,我给你讲个真实的故事。”俞清澜依然笑眯眯地说。

“我小时候在老家山东长大,那里过年时喜欢搭台唱戏,二十七年前发生过一次大事,败了全村过年的吉庆味,从此之后再也不请戏班子来了。”

许子鹤静静地听着俞清澜的讲述。

“那次戏班子唱的是《杨家将》,戏散场后,戏班子成员分别租住在不同的农户家,演杨排风的一个俊俏姑娘半夜去院子里的茅房小解,许久没有回到房内,待同屋唱穆桂英的大姐迷迷糊糊意识过来,已经是大半个钟头之后的事了,最后发现姑娘赤裸裸地躺在院外的树林里。”

“出了什么事?”故事揪住了许子鹤的心。

“姑娘被人糟蹋后掐死了。”

“多可怜的姑娘!谁是凶手?”

“要说谁是凶手,这话还得慢慢讲。县府派人来到俺们村里,一番寻访和勘察后,把当晚戏罢围堵‘杨排风’的村里的三个小青年给投进了大牢。三天三夜大刑伺候之后,一位姓朱的扛不住,画押招供了。朱家父母在开斩的前一天,跪在县长家门口一整夜替子鸣冤。县长是个清官,决定延迟一天动斩,自己亲自审案。”

“那结果呢?”

“那天大清早,县长就让手下把罪犯遗留在现场的唯一一个物件取来,一个人关在县府的大堂内,翻来覆去端详琢磨了半天。物件是一只用白棉布缝制的厚袜,由于冬天我们那里的男人个个都穿这种袜子,办案官没有从中寻觅到一点有用的线索。”

“县长发现线索没有?”许子鹤焦急地问道。

“起初没有。到最后,县长忽生一计,让手下把大牢里那三个小青年以及村里有可能犯事的男人脚上的棉袜各脱下一只,他还嫌不够,也从自己脚上脱下一只,二十多只棉袜连同罪犯的那只一同摆在案几上。摆好之后,县长把鼻子凑近一排棉袜一遍又一遍地嗅,十几个来回之后,终于嗅出问题来了。”

“什么问题?”许子鹤手心里急出了一窝汗。

“其他的袜子都是一个味儿——臭!而罪犯的那只除了臭,还有一股若隐若现的松香味。”

“老俞,你讲故事急死我了,快说松香味对断案有什么用chu?”

“要说这松香味呀,作用可就大啦!县长靠它找出了罪犯,救了那个姓朱的一条命。我们那里一般家户没有松香,没有松香,棉袜上自然不可能沾染松香味。况且棉袜上沾染松香味,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罪犯所chu的地方一定经常弥漫松香的味道。县长断定真正的坏人一定出自这两个常人绝对不会想到的地方。而全县一天到晚松香味不断的地方只有两chu,一是县城东街的孔庙,一是西街的关公庙。县长的推测还真不假,后来官府派去的人马终于揪出了杀人凶手——孔庙的主持、姓邱的五十来岁的戏迷。”

“县长真不简单,仅凭淡淡的一丝味道就能救人一命。”许子鹤说。

“俗话说无独有偶,说不定今后呀,狡猾的敌人单凭淡淡的一丝味道,也能置我们当中的粗心者于死地!”俞清澜轻飘飘地点了这么一句话。

许子鹤了然于心,知道俞清澜在拐弯抹角暗示自己喝咖啡的事。

从第二天开始,许子鹤再也没有去过咖啡厅。

老董他们建议许子鹤改喝茶,说茶叶没有任何味道。

许子鹤回答:“谁说茶没有味道?绿茶、红茶和茉莉花茶各有其味,茶是冲淡了的咖啡,不喝!”

戒掉咖啡的头几天,每到十点课间休息时间,多年形成的条件反射折磨得许子鹤两眼黯然无光,他一个人站在教室外望着天空发呆,与此同时,裤兜里的两只拳头握得紧紧的。俞清澜这时就会递给许子鹤一杯开水。

“子鹤,难为你了,快喝口水压压,等咱们中国像苏联一样太平了,咱们再喝咖啡,喜欢甜的加糖,喜欢苦味的就直接喝……”

在戒饮咖啡习惯的同时,许子鹤还做了另外两件事。

一是尽力避免自己和同伴说话时,冷不防再无意识地蹦出德语、英语或者法语单词来。这个习惯是许子鹤在他的导师迪特瑞希教授那儿学来的。迪特瑞希教授在给许子鹤他们上课时,每堂课嘴里都会冒出七八个英文、法文、西班牙文和拉丁文单词。教授冒出这些外语单词之后,还瞪大双眼瞧着学生,一脸无上荣光的神情让许子鹤和他的同学们十分羡慕。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师也必有其徒,学生跟随迪特瑞希教授几年之后,个个都与他一个做派,当然也包括许子鹤。

民主生活会的第二天,许子鹤给自己暗自定了一个规矩,今后自己嘴里每冒出一个外文单词,晚上睡觉前,狠狠地掐一次自己的嘴唇。在其后半个月的时间内,每天大清早许子鹤的嘴唇都会留有一两个红印。张宜珊和罗琳两个女学员观察仔细,经常问许子鹤怎么回事。许子鹤每次闪烁其词:莫斯科的虫子大,咬上一口一晚上都下不去。罗琳暗地里趴在张宜珊耳朵旁窃窃私语:“姐,你说怪吧,这莫斯科的虫子认人,只咬洋博士,不咬我这样的人!”

许子鹤做的另一件事,是纠正自己苦思冥想后挖掘出来的“缺点”。许子鹤初到哥廷根,与德国教授以及与同学特别是与漂亮的女同学面对面说话时,一般不敢聚焦对方的双眼,不是低着头,就是把目光移到一旁。对这种东方人交流的习惯,欧洲人十分不解。有一次,在迪特瑞希教授的课堂上回答问题,许子鹤的目光不是瞧着讲台上的教授说话,而是斜视黑板左右两侧的墙角,迪特瑞希大发雷霆,狠狠批评了许子鹤的无礼。克劳迪娅后来听说了这件事,偷偷找到许子鹤,先是数落一顿教授父亲,然后委婉地介绍了欧洲人的交往习惯。从此之后,许子鹤按照德国的规矩与人交流谈话,和任何人说话,都会平视对方。与金发碧眼的克劳迪娅的交往经历,也使许子鹤在所有德国女同学面前,不再过分矜持,变得大气得体。

现在问题出来了。因为,他自己如果保持现在的习惯不变,回到国内,他的这种“独具一格”的眼神肯定与众不同,很快就会被有心人发现,可以据此推测出家庭背景或者所受的教育。一段时间的反复思考后,功夫不负有心人,许子鹤找到了合适的方法:今后与欧洲人接触,两眼“平视加直视”,与自己的同胞交往,得按照中国人的习惯“平视加隐视”。

许子鹤想到做到,经过一段用心的调整,老董、魏乾、邢威武和耿之江他们发现许子鹤的眼神变了。

“洋博士,你那咄咄逼人的‘洋眼神’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将近一个月,许子鹤就自己改正问题的进展向支部郑重地呈交了一份总结。“俗话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我衷心感谢大家善意诚恳的批评,这些都是为我好,为我今后的工作好,每一位批评过我的同志都是良师诤友。一个月以来,我不但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并且已经作了努力。从现在开始,我会更加主动,更加谨慎地诫勉身心,规范言行,请组织和各位同学多加监督!”

在总结的最后一行,许子鹤端端正正地写下了八个字,作为座右铭来指导自己今后的行动:“修己以敬,止于至善。”这八个字,不是许子鹤自己所创,而是从两篇古文中各摘四字,琢磨出来的。“修己以敬”是《论语·宪问》里孔子说的一句话,意思是成大事者贵在修身,而修身必须保持严肃恭敬的态度。“止于至善”出自《礼记·大学》,宋代理学大家朱熹曾对此句作过解释,说修身育人不能浅尝辄止,必须达到完美的境界而毫不动摇。

在随后的一次会议上,俞清澜专门提到了许子鹤的这八个字。古文功底扎实的他先是对出chu做了一番诠释,然后连说八个字撮合在一起实在精妙,前四个字是“方法和态度”,后四个字是“目标和追求”。俞清澜的一席话把会场里坐在第一排的许子鹤说得手足无措,因为他本人想到这八个字时,压根没有考虑得如此周全,古话说“三分书,七分评”,许子鹤原来对此语尚存疑惑,现在服了。服气之后,许子鹤从心底佩服起眼前正不紧不慢地侃侃而谈的俞清澜,身体虽然单薄消瘦,胸襟却辽阔无边;话音虽然低沉轻缓,透出的力量却让人折服。许子鹤抬头凝视讲台上俞清澜的时候,他同时也感到自己的后背热得滚烫,因为身后几十道仰慕的目光齐刷刷地炙烤着他的后背。

那次会议之后,许子鹤的八个字被东方大学的学员们铭记在了心里。回到国内多年之后,东方大学的同学偶尔见面,离得还有丈把远,一人喊“修己以敬”,另一人会立刻应答“止于至善”。那情形,犹如地下组织的暗号对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