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哥廷根格外爽朗,万物沐浴在和煦的秋风里。
跟着迪特瑞希教授攻读博士学位不到两周,许子鹤收到了邓翰生的来信。
在信中,邓翰生告诉许子鹤一个重大消息。一个半月前,以李大钊、陈独秀为首的一批深受俄国十月革命影响,信仰马克思主义者从北京、武汉、长沙、广州、济南等地来到上海,以北京大学暑假旅行团的名义,相聚在临时租借的私立博文女校内,代表各地共产主义小组,成立了一个全国性的统一组织,叫“中国共产党”。
邓翰生还在信中解释,上海会议通过了这个党的第一个纲领和决议。纲领规定这个党的性质是无产阶级政党,代表天下广大无产阶级的利益;奋斗目标是推翻资产阶级,废除资本所有制,实现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使无数贫苦大众有田种,有饭吃,有线纺,有衣穿……在信的结尾,邓翰生写道,前一段时间,他和武汉的长君先生就此事往来很多信函,两人为历尽沧桑和苦难的中国能成立一个代表劳苦大众自己的政党而欣喜万分,共产主义已经给苏联带来了新生,他们坚信中国共产党的成立,也必将给灾难深重的中华大地带来光明和希望。
邓翰生来信的最后一句话是,作为这个党的成员,他和长君先生一样,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为了信仰乐意与该党一起赴汤蹈火。
邓翰生的来信深深触动了许子鹤,尽管他在北京大学时从邓翰生以及几位先生chu零零碎碎读了一些有关共产主义的材料,但那些都是消息、报道和谈话,最多的也只是几页纸的翻译文章,对共产主义这一概念,自己缺乏系统的了解。许子鹤向来不是一个满足于一知半解的人,他开始阅读共产主义的书籍。在学习之余,许子鹤一个人跑到哥廷根大学的图书馆,坐在一个角落里,静静品味极少有人借阅的共产主义书籍。两个月内,他逐字逐句读完了马克思和恩格斯共同撰写的ManifestderKommunistischenPartei(《共产党宣言》)。“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派和德国的警察,都联合起来了……”读完这句《共产党宣言》开篇之语,许子鹤了解到了共产主义在欧洲的情景,一个主义在自由的欧洲受到如此排挤和打压,是他始料未及的。越是新鲜的事物,越是不被大众接受的东西,许子鹤越是感兴趣,就像数学考试一样,题目越难,会做的人越少,越能提起他的强烈兴趣,他要通过自己的判断去理解,去感悟,去抉择。
学习数学的许子鹤过去对政治介入不深,因此,也对各种政党执政理念极少关心。读《共产党宣言》的时候,他一直在里面寻找有关共产党自身的阐述和定义。“共产党人同其他无产阶级政党不同的地方在于:一方面,在无产者不同的民族斗争中,共产党人强调和坚持整个无产阶级共同的不分民族的利益;另一方面,在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斗争所经历的各个发展阶段上,共产党人始终代表整个无产阶级的利益。”《宣言》中第二章的这段话使许子鹤茅塞顿开,他彻底明白了在中国上海成立的崭新政党的性质,正如好友邓翰生在来信中所描述的“这个党迥异于中国历朝历代的诸多政党,没有一个组织在大众性和先进性上能与之媲美”。
许子鹤看书和别人不一样,他看任何书都会像读数学书一样,一是要读懂“书理”,也就是书中的规律和逻辑,二是要通过阅读,回答自己的疑问或者解决自己chu理不了的问题。有关共产主义的真正目标,是萦绕在许子鹤头脑中很长时间的问题,他在北京大学时就曾思考过,但他那时没做深究。很快,许子鹤在《共产党宣言》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对这句话的理解,许子鹤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自己的诠释——“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一个充满理解、平等、自由和美好的理想社会!”
一个会让古老大地万象更新的美好目标,一个后来在《国际歌》里被称为“英特纳雄耐尔(international)”的崭新社会制度,使许子鹤先是怦然心动,然后心悦诚服。
这一次,他彻底明白了,为什么一大批诸如陈独秀、李大钊等令他许子鹤尊敬的知识分子,还有自己熟悉的恽长君和邓翰生会相信这个主义,会传播这个主义,会为这个主义不辞辛苦地奔波。许子鹤清楚地知道,他们这些人,大部分都出生在富裕之家,拥有体面的职位,享受优厚的薪资,为什么还要去革命去奋斗,因为他们不是在为自己,而是在“为人人”,为绝大多数人谋取最基本的生存利益……理解了这个最基本的问题,许子鹤接着要探寻的是共产党如何去实现自己的目标。宣言没有令许子鹤失望,给出了明确清晰的答案——“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许子鹤开始留心阅读大量有关俄国革命的报道。
对德国报纸上的东西,许子鹤不知对错,他开始自学俄语。哥廷根大学语言学系开设有俄语专业,不懂的地方,许子鹤经常去那里请教。他希望有一天,自己能看懂俄语报纸和书籍,有可能的话,他一定要去那片沸腾的大地,亲眼看看那个革故鼎新的社会,亲眼看看不同于中国和德国的人间春色。
克劳迪娅也考上了哥廷根大学,九月份成为了一名汉学专业的学生。
克劳迪娅当初选专业可是一场大戏。迪特瑞希教授劝女儿学数学的话刚一出口,没等克劳迪娅反对,他自己就断然否决了——“你最好还是别学数学,否则哥大数学史上将会为我们父女俩都写上一笔,爸爸的一笔是什么颜色,你这个做女儿的清楚,你自己的一笔是什么颜色,你现在是成年人了,也应该很清楚!”这话说得克劳迪娅噘嘴加白眼,不再理爸爸。迪特瑞希夫人建议女儿学绘画,克劳迪娅摇摇头,妈妈说:“那就学美术史吧,不绘画,但研究和评价画,我们家一画一评,每个月可以在哥廷根举办一场美术沙龙!”克劳迪娅还是摇摇头。哥哥汉斯没有建议妹妹学机械,他知道妹妹对自己所学的专业整天冷嘲热讽,一提“机械”二字,定会招来妹妹的奚落。
“你这人伶牙俐齿的,学语言合适!”汉斯对妹妹说。
“学什么语言?”克劳迪娅急切追问。
“日耳曼语言文学呀!”汉斯回答。
“不学!每,还要再花心思去琢磨研究,真没意思!要学就学门新鲜的,你看哪种好?”克劳迪娅在哥哥面前像个顽皮的男孩,说话直来直去。
“那就学法语?”汉斯建议。克劳迪娅在德国的文理中学学过九年的英语,她的英语很好,所以哥哥在建议妹妹学外语时,没有说英语而是说法语。
“不学!很多德国人学外语时,选择最多的不是英语就是法语,学大家都在学的东西有什么意思!”克劳迪娅否决了。
“好啦好啦,学西班牙语吧,今后我们一家去南欧旅行,得有个好翻译当向导!”汉斯提高了嗓门。
“我说哥哥,你在哥廷根大学读了几年,眼光还只是放在小小的欧洲,白读了!”克劳迪娅喜欢羞辱刺激年龄大她不少的哥哥。
“唉!”一声叹息后,汉斯看见妹妹还在瞧着自己,等待自己的建议。
“除了欧洲,就是拉丁美洲,拉丁美洲人说的英语和西班牙语你不学,美洲对你就没用了。还有澳洲,澳洲也是英语,所以也是没用。现在就剩下了亚洲和非洲,非洲正在闹瘟疫,不能学,学了也用不上。看来最合适的就剩亚洲了……”汉斯一通低声嘟囔后,最终扯到了亚洲。
“学日语,学日语!”汉斯忽然眼前一亮。
“学语言是为了说,既然为了说,那么人口越多越好。请问哥哥,亚洲哪个国家人口最多?”克劳迪娅眼巴巴地瞧着哥哥。
“亚洲当然是中国人口多!”哥廷根大学优秀毕业生汉斯自然知道这个常识。
“那哥哥的意思就很清楚了,建议我学汉语了!”克劳迪娅笑盈盈地看着汉斯。
汉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女儿确定大学所学专业的那天晚上,迪特瑞希教授一家在哥廷根最好的中国餐馆“府第饭庄”吃饭。席间,迪特瑞希教授一家四口人觥筹交错,十分喜庆。
“谢谢你,汉斯!谢谢你给你妹妹选了一个好专业!她学不好数学,也学不好机械,但我相信,你妹妹能学好对我来说是天书一般的汉语!”迪特瑞希教授极少当面夸儿子,这次是个例外。
“汉斯,你给妹妹选了一条路,我现在还不知道是好是歹,好的话我会夸你,不好的话我就要骂你这个当哥哥的一辈子!”迪特瑞希夫人对女儿所学的专业充满疑惑。
那天晚上,迪特瑞希教授一家最高兴的是女儿克劳迪娅,一家人一共开了三瓶雷司令白葡萄酒,她一人喝了一瓶半。酒后的克劳迪娅像只小鹿,没有摇摇晃晃,自己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家。
哥廷根大学女学生克劳迪娅是位亭亭玉立的典型德式美女。高挑的个头,金色的头发,还有高高的鼻梁、深深的眼窝、白皙的皮肤、丰满的胸脯,浑身散发着青春与激情。自从许子鹤跟着迪特瑞希教授攻读博士学位后,许子鹤与克劳迪娅见面的机会陡然增多。每个星期三下午是师生晤面的时间,从两点半到五点,许子鹤都会来到教授办公室汇报博士论文的进展。汇报结束后,走出教授办公室,他都会遇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克劳迪娅。
“哦,是克劳迪娅!找你爸爸吧?他办公室这会儿没人,赶快进去吧!”许子鹤第一次见到克劳迪娅时,先是吃惊,思考一下后,又感到没那么吃惊。
“我又不学数学,找他干吗!”克劳迪娅好像知道对方会有此疑问,许子鹤的话音没落,就回答说。
“那你来我们数学系找谁呀?”许子鹤这回真的吃惊不小。
“找你呀!”克劳迪娅大声回答。
走廊内来来往往不少数学系的人,其中有几位讲师认识迪特瑞希教授的女儿,都冲克劳迪娅点头问候,克劳迪娅昂头挺胸,大大方方与人相互致礼,许子鹤却紧张起来。
“找我有什么事?”
“请教你几个汉语问题。”
许子鹤怕数学系的同学看到他和一位漂亮的女孩儿,还是自己教授的女儿在一起,就急忙领着克劳迪娅走出了数学系的大楼。在哥廷根大学图书馆的门前草坪上,两人席地而坐,克劳迪娅向许子鹤请教有关汉语的问题。
“今天,我们老师说,你们中国男人和女人一样,个个留着长辫子?”克劳迪娅问。
“1912年以前是,那时是闭关锁国的清朝。现在不是了,民国的男人都不再留长辫子!”
“老师还说,中国女人都裹脚,并且越小越好,难道你们中国女人不怕疼?还有,这样对女人的身体不产生损害吗?”
“中国女人当然怕疼,但比疼更严重的是封建的中国男人对女性的歧视!民国初年,具有开明思想的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后,推行禁止缠足政策,他说过一段著名的话,或许能回答你的问题——欲图国力之坚强,必先图国民体力之发达。至缠足一事,残毁肢体,阻淤血脉,害虽加于一人,病实施于子姓……”
两个人一番来来往往的询问和答疑后,问题才聚焦在汉语的学习上。
“在你们汉语中,‘东西南北’这四个字本来指代四个方向,可有时指代具体的一个物件时,中国人用‘东西’,用‘南北’却不行,为什么呢?”克劳迪娅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听完克劳迪娅的问题,许子鹤轻声地笑了一下,然后说:“你们外国人的思维和中国人的就是不一样,一般中国人不会提这个问题。”
克劳迪娅说了一句德国谚语:“?ndereL?nder,?ndereSitten(不同的国家,不同的风俗)”。
“你这个问题回答起来还真不容易,听我慢慢说给你听——在西方,人们相信星象学,那些占卜术士通过观测天体和日月星辰的位置及其各种变化,作出解释,来预测人世间的各种事物。与之类似,中国古代哲学家用五行理论来说明世界万物的形成及其相互关系。所谓的五行,是指金、木、水、火、土五种物质。这五种物质与地理方位还有一定的对应关系,即东木、南火、西金、北水、中土……”
克劳迪娅听得津津有味。
“说远了,得扯回来。为什么中国人用‘东西’指代物件,而不用‘南北’呢?一般意义上讲,物件都是有形的和有用的,人们可以用手提用肩扛,东代表木、西代表金,南代表火,北代表水,木和金扛回家有用,火和水怎么用手提用肩扛呀?就是想办法把火和水搬回家,且不说用不用得上,家里的房屋还保得住吗!所以,中国人都不会,也不敢用‘南北’指代‘东西’。”
一段话把克劳迪娅说得云里雾里,双眼盯着许子鹤一动不动。在这时的克劳迪娅心里,神秘的中国人个个都是占卜术士,都是哲学家,眼前的许子鹤更是。
“克劳迪娅,克劳迪娅!”许子鹤喊了两遍,克劳迪娅才从懵懂中回过神来。
“还有,还有‘东西’这个词,在你们中国人嘴里真是变化无穷,我和同学们都掌握不了!”克劳迪娅红着脸想出了另一个问题。
“比如,你们中国老人和自己先生或者夫人说话,可以叫‘老东西,喝茶不喝?’和比自己小的孩子说话,也可以叫‘多可爰的小东西!’前两天,我们去中国餐馆吃饭,我们班的托马斯微笑着对店主人喊:‘老东西,我们点菜!’没有想到,中国人竟然生气了。”
许子鹤开始了艰难地对“东西”进行解释的过程……
克劳迪娅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中国人把精明的‘马’和‘虎’放在一起表示粗心,而不用笨拙的‘猪’和‘牛’?”
这个被许多中国人“马虎”掉的问题,对严谨的德国人来说,马虎不得。许子鹤为解释清楚这个问题,出了一头汗。
每个星期三下午,哥廷根大学图书馆前翠绿的草坪上,总是席地盘腿坐着一对年轻男女。女的旁若无人地大声提问,嘻嘻窃笑,男的则低声细语地回答问题,还时不时用眼睛余光留心过往的行人……
这年的年底,迪特瑞希教授遭遇了一次不大不小的灾祸。
新年到来之前,他都要亲自把家中书柜里的数学书先是检查一遍有没有虫蛀或者发霉,然后还要用掸子清除书面上的灰尘。迪特瑞希教授的理由很简单,每本数学书都有灵性和生命,人要过节,它们也要过节。说得一家人谁都不敢阻拦他在两米来高的梯子上爬上爬下。
一连忙碌了三个多钟头的迪特瑞希教授忽然头一晕,从梯子上重重地摔了下来。教授的左脚和左手骨折了。
教授夫人正在美国纽约举办声势浩大的个人油画展,一时回不来。岁末商务活动频繁,在柏林公司工作的儿子汉斯也不可能一直居家照顾父亲,责任落到了唯一的女儿克劳迪娅身上。
迪特瑞希教授又高又胖,克劳迪娅照顾得了喝水吃饭,但照顾不了如厕沐浴。
教授最后无奈地摇摇头,看着女儿说:“去叫我的中国学生吧!”
许子鹤从此除了在学校上课,每天都来帮助自己的教授。一百八十多斤的教授去医院检查,他背出背进,背上背下,走出三四十米,许子鹤已经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旁边的克劳迪娅一边扶着爸爸,一边用手绢给许子鹤擦去脸上的汗珠。背上的迪特瑞希教授和许多德国教授一样,是喜欢冷幽默的主儿。
“尊敬的许先生,你家乡广东有我这么胖的人吗?”
“可能有,但我还没见过!”许子鹤回答。
“回答得好!在不能穷尽列举的情况下,只能进行合乎情理的推理判断,是数学方法在日常生活中的正确运用。”教授表扬道。
克劳迪娅边走边笑。
“尊敬的克劳迪娅小姐,请你说说,我为什么这么胖呢?”教授逗起了自己的宝贝女儿。
“浑身都是牛排和啤酒堆积起来的肥肉细胞,不胖才怪!你看看把你的学生压成了什么样子了?”克劳迪娅一边回答爸爸的问题,一边用手绢给许子鹤擦汗。
许子鹤和迪特瑞希教授呵呵笑了起来。
“除了牛排和啤酒堆积起来的肥肉细胞外,还有三角和函数堆积起来的肌肉细胞,肥肉加肌肉,不重才怪!”许子鹤对克劳迪娅说。
这次轮到了迪特瑞希教授父女俩哈哈笑出声来。
除了背着教授去医院检查,上洗手间和上下床,许子鹤每天晚上睡觉前还要帮教授擦洗身子。教授肥胖,一天不擦,身上的气味别说别人受不了,他自己也忍受不住。许子鹤在教授卧室忙,克劳迪娅用木盆把热水递到门口,每次两人换水的时候,克劳迪娅都会双眼盯着许子鹤,然后轻轻地问上一句:“累不累?”
许子鹤知道克劳迪娅的心思,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更没有看她的眼睛,只是笑了一下,端起水关上门就忙活开了。
“尊敬的克劳迪娅小姐,等你妈妈回来后,你得替我保个密。”明天,克劳迪娅的母亲就要从纽约回来了,刚刚擦洗完毕,在被窝里露出脑袋的迪特瑞希教授把女儿叫进了自己的卧室。
“什么秘密?”许子鹤和克劳迪娅两人十分惊讶。
“这位中国年轻人看了我的身体,千万别告诉你妈妈,她会嫉妒的!”
许子鹤的脸刷地一下红了,红得似能滴出血来。克劳迪娅看着许子鹤狂笑起来,直到最后笑得蹲在地上,站不起来。
两个月后,迪特瑞希教授能够完全自由活动了,许子鹤才不常去教授家。迪特瑞希夫人在家中备了一桌饭菜感谢许子鹤,汉斯也从柏林赶了回来。
晚餐开始前,迪特瑞希教授向夫人提了一个问题。
“夫人,哥廷根大学数学系的教授很多,为什么偏偏我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夫人回答:“你比别人粗心!”
“错!”教授用一个字否定了夫人的答案。
“我比别人幸运!”教授紧接着说。
教授的话让桌边的四个人摸不着头脑。
“他们想摔也不敢摔!因为摔倒了没有人背,而我有!”
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晚宴开始。那天晚上,克劳迪娅说话不多,也没怎么喝酒,而是一直盯着许子鹤,忙活着给他斟酒和端菜。
克劳迪娅爰上了对面的这个中国人。
她以为爸爸、妈妈和哥哥不知晓自己的心事。她甚至希望,爸爸的脚手好得再慢一点,她好有更多的时间与这个中国人待在一起,每天在家里,两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谈论李白、杜甫和白居易,谈论“的”“地”“得”的区别,谈论中国的《梁山伯和祝英台》与欧洲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她心里明白,对面的这个中国人虽然和自己每天都能见面,但他不敢直视自己的眼睛,每次她询问有关中国神话中的爰情故事,这个中国人都会主动岔开话题。她认为,中国人都是内向的、委婉的,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中国人一定会明白自己的心意。
迪特瑞希夫妇自然明白女儿的心事,哥哥汉斯自然也清楚妹妹的心情。但他们三人是典型的德国人,都不会主动询问,更不会挑明别人藏在心中最神圣最隐秘的东西,哪怕是自己的至亲至爰。
宴请即将结束时,迪特瑞希教授冷不防地向一桌人提了个滑稽的问题。
“我这次从梯子上摔下来,伤了左手和左脚,为什么右手和右脚一点事没有啊?”
“纯属小概率事件!”汉斯回答得很数学。
“不是小概率事件!而是一个严肃的排列组合问题。除了左手左脚,还有十三种可能性——只有左手、左手右脚、右手左脚、两双手加一个左脚、两双手加一个右脚……这次,上天给我安排了左手左脚,还有剩下的十三种可能性等待着我这个可怜的人啊!”
迪特瑞希教授是在开玩笑,但他的内心里却一直有这个解不开的结。一个人从梯子上平躺着摔在地板上,右手右脚没事,而左手左脚全都有问题。
一提到数学,教授夫人和女儿克劳迪娅立刻哑巴了。
屋子里能回答教授疑问的只剩下了许子鹤一个人。
“这不是数学的排列组合,而是天意的排列组合!是上帝的安排!”许子鹤轻轻说了一句。
“上帝的安排?”迪特瑞希教授一家四口不知中国人所云。
“尊敬的教授,您就是想摔成左手右脚、右手左脚、两双手加一个左脚、两双手加一个右脚等十三种可能,上帝也不会让您实现!”许子鹤侃侃而谈,声调逐渐高了起来。迪特瑞希教授一家看着中国人,个个眼珠瞪得滚圆。
“在我们中国,大到男女拜堂成亲,小到家人围桌吃饭,都遵循一个人人皆知的规律——男左女右。没有一个朝代,也没有一个官府的法规颁布过这个规律,但历朝历代的中国人都按这个规律去做!”许子鹤的话令所有人吃惊。
“教授您是位男士,所以,您不慎摔伤,只能伤及左手左脚,而且也只能是左手左脚。因此,请教授宽心,假如今后您不像中国的“白骨精”一样偷偷变成个漂亮女士的话,上帝再也不会让您摔伤了!”
许子鹤走后,迪特瑞希教授凑近夫人耳朵旁说了一句话。
“这个中国人要德有德,要才有才,要鬼点子还有鬼点子,刚才,我给他开了个小玩笑,他竟还了我个大玩笑,还是个令人愉快的大玩笑,真是难得的人才啊!”
夫人瞅了先生一眼,回答:“还用你说,我当然知道小伙子不错!”
“唉!”迪特瑞希教授嘴里忽然发出一声叹息。
“叹什么气?”夫人看着面容严肃的教授询问。
“今后要看上帝对我们的宝贝女儿是不是特别垂青了!”迪特瑞希教授吐出了心底之言。
夫人知道丈夫叹言所指,她双手握住丈夫的手,靠近丈夫耳边回了一句话。
“多好的小伙子啊!我们都帮不上忙,愿仁慈的上帝垂青我们的克劳迪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