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1 / 1)

苍茫大地 张新科 1977 字 2021-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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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来的,终究会来。

农历五月初五的大清早,冠陇村还浸染在半明半暗的晨曦里时,七十六岁的叶瑛便匆匆起了床。就着昨晚剩下的半碗粿汁,老太太费力地吃下一块米糕,然后洗净手,在围裙上随手擦了两把,换上蓝色棉布哈当衫,从上到下一个接着一个扣上如意纽,最后小心翼翼地从箱底取出一条叠放得板板正正的红色围巾,轻轻绕在脖子上。围巾因年代久远已泛斑白,但一端绣着的那朵白色玫瑰依然鲜艳如初。老太太略显吃力地把带细穗的两头搭在背后,小心地取下吊在房梁上的竹篮,挎进左臂弯,右手拄上拐棍,走出了大门。

老太太心里清楚,自己今天再不去,这辈子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五月初五这一天,是自己男人的生日。

澄海县党史办的黄主任每天总是第一个上班。这天他跟往常一样,在办公楼前停放好自行车,一抬头,就看见办公楼前的台阶上蜷坐着一位老妇人。那妇人满头白发,身子疲惫地撑在竹篮上,脖子上还系着一条不合时令的红围巾。他走上前去,见老人正呼哧呼哧喘着气,身子随着呼女干上下起伏着,脚上的粗布鞋沾满泥土。黄主任的脚步声惊动了对方,抬起的是一张沟壑纵横的脸。

“老人家,怎么坐在这里?”

“我到这里来打听个人。”

“谁啊?”

“我男人,五十三年没见人了!”

“打听失踪的人该到公安局啊?”

“去过了,他们说应该来找你们。”

黄主任把老太太搀扶到办公室的藤椅上坐下,倒了半茶缸开水,递到了她颤颤巍巍的手中,才开始询问。

“老人家,您走那么远的路,又没有一个人陪着,路上有个闪失可不得了!”黄主任对老人说。

听到这话,老太太放下手中的茶缸,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哽咽着说:“我有个儿子,但后来,后来……”老妇人一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过了好一阵子,老太太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黄主任不敢再开口,生怕话问得不妥当又让老人情绪失控,只能默默注视着对方,等待她再次开口说话。

“帮我找找家里的男人吧,都五十三年了,人怎么就不回来看一眼呢?”老太太又有些激动。

“您叫什么名字,哪儿人?”

“叶瑛,冠陇村。”

“您家男人呢?”

“许金海。”

许金海?许金海?黄主任在头脑中快速搜索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但没有丝毫印象。澄海是出名的侨乡,几十年前很多潮汕人为了生计下南洋。他首先意识到来者寻找的可能是漂泊异乡的华侨,如果是像郑信、王君实、蚁美厚、高绳芝这样的澄海籍华侨或者他们的后人,就不是他管的事了,县里有侨办。

“他是五十多年前过番的吧?”黄主任问。“过番”是澄海话“下南洋”的意思。

“不是!”老太太回答得干脆利落。

不是过番的,黄主任马上想起了另一类人。孙中山在华南闹革命及蒋介石在黄埔军校当校长时期,支持者中不少是广东人,澄海周边就有廖仲恺、叶挺、邓演达等人,澄海本地的林义顺、黄际遇、吴贯因和蔡力行等人同样也先后追随过孙中山。尽管他们不是黄主任工作的重点,但这些有头有脸的名人乡贤他自然知道。

“他,他是国民党?”

“你说什么?!不是!”老太太回答得很果断。

没有下南洋,又不是国民党,黄主任就不知道许金海是什么人物了。作为澄海党史办的现任负责人,黄主任深知偏居一隅的澄海,地方虽小,却产生过诸如张震、李勋、许士杰、宋辛等一批响当当的共产党人,可许金海的名字他从来没有听说过。

“他该不是早期的共产党吧?”黄主任颇有些疑虑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黄主任的话一出口,老太太先是瞪大了双眼,直勾勾地盯了他足足一分钟,然后双手捂住脸,委屈地哭了起来。

黄主任一时不知所措。

数分钟后,黄主任把自己所知道的澄海籍共产党“大官”一口气报出十几个,他想证明自己的话不是空口无凭。

“他比他们都早!”

老太太停止哭泣,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对方话音虽小,还是令黄主任大吃一惊。黄主任急忙端起茶缸递给老太太,说:“先喝口水,这事得慢慢说,慢慢说。”

“我没多少文化,可有两个事忘不了,一个是他入党的时间,另一个是他入党的介绍人。”

“那你先说说入党时间。”

“1923年。”

老太太的话一出口,黄主任暗暗吃惊。这个时间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共产党1921年成立,两年之后老太太的男人就入了党,小小澄海竟会有这样的人物,他很诧异。是不是老太太年纪大记错了时间?这个时间是万万不能错的!

“那入党介绍人呢?”黄主任紧接着问,试图通过介绍人的身份来验证老太太说的话。

“朱德!”

话音一出口,老太太浑浊的眼睛里闪出一种异样的光彩,黄主任从见到老太太开始,还没有见过她的眼睛如此闪亮。

“朱德?哪个朱德?”黄主任听到这两个字,暗暗一惊,手中茶缸里的水泼洒了出来。

“北京的朱德!”老太太用双眼紧盯着对方。

“开国元勋朱德?朱德元帅?老人家,这话可不能乱说啊!”黄主任急忙把手中的瓷缸放在桌子上,既紧张又兴奋。

“是!”老太太毫不迟疑地回答。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僵局还是黄主任打破的,他往前探了探身子,严肃地说:“老人家,这对我们澄海来说可是天大的事。说话得有证据,没有证据,这样的话是说不得的!”

老太太一声没吭,俯身从地上拎起竹篮放在桌子上,掀开上面的一层黑色棉布,竹篮底两块米糕露了出来。黄主任想,那该是老太太的午饭。老太太没有动米糕,只是把一个用蓝布包裹的四四方方的东西捧出来,放在了办公桌上。黄主任瞧见老太太打开外层的蓝布,里面露出一个紫色木盒,这是澄海一带早年常见的嫁妆盒,造型古朴,做工精致,盒面上雕刻着一对戏水鸳鸯。老太太用手轻轻扳动盒子上金色的钩鼻,“吧嗒”一声,盒子打开了。盒子里没有首饰,只有一块对角打结的红布兜,一看便知,里面一定兜着一件薄薄的东西。老太太双手伸进盒内,一手托着一边把红布兜轻轻捧了出来。

屏住呼女干,黄主任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太太的一举一动。

黄主任急忙帮她移走嫁妆盒,红布兜被轻轻地放置在桌上。黄主任本以为老太太会接着打开,她却没有,而是把榆树皮般的双手在自己的裤腿上一连擦了三下。黄主任这时才注意到,老太太的手心里渗出了汗水。

老太太神情肃穆,慢慢地解开红布兜对角打成的结。

当红布兜被完全展开的时候,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露了出来。

老太太没有把照片递给黄主任,而是双手捧着,眼睛凝视着。片刻之后,泪珠从她一双凹陷的眼眶中滴落了下来,顺着面颊,垂在了下巴两边,然后,一滴滴地落在地上,站在对面的黄主任仿佛能听到泪水撞击地面发出的巨响。

黄主任等了很长时间,如梦方醒般的老太太这才双手颤抖着将照片递了过来。

“你看看这位是谁!”老太太哽咽着说。

朱德!真是朱德!黄主任一眼就认了出来,那脸庞和身材,是他那个年代的人刻骨铭心的记忆。浓眉大眼、身材魁梧的朱德身穿白色西服坐在第一排。

“哪一位是您男人?”

“这个,就这个!”老太太的食指指向了一个人。

站在最后一排,同样穿西服扎领带,留着寸半短发,额头宽平,鼻梁高挺,双眼炯炯有神,目光直视前方的一个小伙子映入黄主任的眼帘。好一位英姿勃发的后生仔!黄主任暗自赞叹。

“多么英俊的小伙子啊!”黄主任最后还是发出声来。

“真的?”老太太立刻停下抽泣,跟着问了一句。

“真的!”黄主任的声音高了一倍。

老太太先用袖口抹了一下眼泪,接着双手捂住没有门牙的瘪嘴。听着老太太的笑声,黄主任没敢抬头看她,生怕自己不经意的一瞥,会打断老人这份发自内心的幸福感。

停了好长时间,黄主任才想到下一个问题。

“老人家,知道照片在哪儿拍的吗?”

“德国,一个叫什么根的地方,年轻时记得住,这几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黄主任和老太太就这么一问一答,开始了寻根究底的谈话。半个小时后,黄主任深感事情重大,便叫来了党史办新分来的女大学生郝丽做记录。

老太太边说边哭,用两个蓝布袖口反复擦拭着眼睛,谈话快结束时,声音已经嘶哑。

旁边年轻的郝丽眼圈泛红,一边认真听着,一边做着记录。到最后,黄主任也有点哽咽。几次趁给老太太倒水之际,偷偷抹了几把眼泪。

老太太是下午三点左右离开党史办的,黄主任和郝丽把她送到楼下。

“隔的时间实在太长,况且他大部分时间没在澄海,我们调查恐怕需要两三个月,您多保重,一有消息我们马上到冠陇村告诉您。”黄主任说。

“麻烦你们快点,我现在眼不好使了,耳朵也听不清了,在村子里还经常走错门,如果找到他,让他赶紧回趟家吧。五十三年了,他送的这条围巾,我一直收着,没戴过几次,颜色都快褪光了!”

三天之后,黄主任带着郝丽去了一趟冠陇村,他们没有去找叶瑛,而是直接去了村长许书逸家。村长说,村里确实有个叫许金海的,但十七岁就到外地上学去了,从此极少回冠陇村。应黄主任要求,村长召集一帮五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来到家里,七嘴八舌地谈开了。

“澄海刚解放时,她就到县里去找她男人,说她男人是和朱德、周恩来、邓小平一样留学闹革命的,是留洋博士,朱德还是他一个学校的同学呢,那时候到县府寻找失踪家人的有好几百人,政府寻了一阵,没有半点头绪,也就没有再查。”一位七十来岁被众人呼为“四爷”的老人回忆道。

“六十年代后期,她又到县城去问,在村口正好被我碰见,我就对她说,千万不能去啊,邓小平正倒霉,这个时候还说自家男人和邓小平是一起的,要是县里那些戴红袖章的造反派知道了,老命就不保啦!”六七十年代在冠陇村当支书的许文收说。

老支书刚说完,一位几乎掉光了门牙的妇女笑嘻嘻地嚷开了,说别听这个疯女人的话,自从嫁到冠陇村后,就听她满巷子唠叨她男人和朱德、邓小平一起过番吃洋面包,人家都在北京城里当大官,天天进广播,她男人连个音讯都没有,真是乞丐婆想吃天鹅肉。

一时众说纷纭。

过了好长一会,村长许书逸咳嗽几声示意大家安静,他要说两句。

“半个月前,叶瑛去县城卖鸡蛋换盐吃,从大街上的广播喇叭里知道邓小平又上台了,听说还要把我们汕头当经济特区来建,六个鸡蛋刚卖一半,就拎起篮子急急忙忙往回赶,见到谁都跟人家说:‘我要见到金海啦,我要见到金海啦!’身后跟着一帮娃娃,学她疯疯癫癫的样子满大街吆喝:‘我要见到金海啦,我要见到金海啦!'”

星霜荏苒,沧海桑田。

五十三年了,许金海呀许金海,你人在哪里呢?